2【小丑】-《浮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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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我在东海,安好,下周回。”——放下手机,我继续悠闲地整理我的金子,金条金链金坠子,越发心花怒放。

    搞不清楚是这些金子逗我开心,不是敖炽的短信让我松了口气。没人的时候,我也不怕承认,我还是想念他的。

    天气热得不像话,来不停的客人也少了,最高兴的就属纸片儿,没有生意正好偷懒,一大早就不见了它,不知道装成麻雀还是蚊子飞到哪里玩儿去了。电视台暑假剧场正在播《三国演义》,赵公子一边剥大蒜一边看得津津有味,尤其有赵云出场的镜头时,他更是目不转睛。

    今天不是周末,日上三竿,城里处处忙碌,上班的上学的川流不息,只有不停里一片懒惰,从老板到帮工,没有一个干正事的。

    正拿起一个金镯欣赏时,外头突然传来九厥的大嗓门:“哇!老板娘,这是啥?!”

    收起金子出去一看,九阙蹲在厅里,面前站着一个一尺来高的木头娃娃,套着花布裙子,眉眼婉转生动,连手上的指甲都细细刻画。被染成淡红的小嘴,弯月似的上翘着,勾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张扬也不含蓄,透着股让人一见就开心的喜庆。

    “你什么时候有收集这个的癖好了?”九厥指着木娃娃问我,“来找你一起吃午饭,谁知一进来就看到这个小家伙站在这里。”

    他扬头,这木娃娃竟也学着他的样子,将脑袋向我这边扭过来,黝黑的大眼睛好象还眨了两下。

    “从外面跑进来的,不是我的。”我走过去,也蹲下来围观这个不速之客。嗯,有些妖气,很淡很淡。

    看这木料,古旧之意明显,我猜这木娃娃的真实年纪,未必比我年轻到哪里。

    就我所知,通常那些上了年纪的木偶人,都不是寻常物,要么本身便成了精怪,要么被外界的妖物灵魅占了躯壳,成正成邪不好断论。但主动跑到我店里来的木偶人,这还是第一个。

    就在我跟九厥大眼瞪小眼地望着这小不点时,一阵咯咯咯咯的笑声从她口里跑出来。

    我跟九厥冷不丁被吓了一跳。

    “不停!不停!不停!”木娃娃竟原地蹦跳起来,欢快地重复着我的店名。

    “你会说话?”我来了兴趣,问它,“你来不停来干什么?”

    “不停!不停!不停!”木娃娃仍然欢喊着,就像刚学会说话小孩子,来来去去只会讲那一个词语,然后又一蹦一跳地朝门外跑,边跑边喊,“找到了!找到了!”

    嗯?原来这只是个探路的小怪物,大部队在后头?果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慌慌张张地朝不停的大门冲来……

    1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常握着一把扫帚,在庙内庙外缓缓地扫,冬除落雪,秋扫黄叶,把时间一点一点扫到了遥远的背后。

    山太高,路太险,注定没有多少香火,佛前供桌上的瓜果,都是老和尚自己从后山上摘下来,偶尔也会有过路的旅人进来拜一拜,偶尔的偶尔,也会放下微薄的银钱,然后在出庙门的时候跟老和尚说声阿弥陀佛,你这庙也太小了。

    庙小如芥,连名字都叫芥子庙,一座佛像,一个禅房,一间僧舍,剩下的便是厨房与茅厕,刚刚占去山腰转拐处那一小块平地,从僧舍的窗户看出去,一丈开外便是悬崖。芥子庙像棵怪异而倔强的孤松,在最靠近危险的地方扎了根,安然生长,风雨不动。

    老和尚也有无聊的时候,尤其是冬天最冷的几日。既无人相陪,就只好揽着他的扫帚在庙门口的石阶上坐一坐,听群鸦乱叫,看满山雪缺,有时也会跟他的扫帚讲话,内容无非是我离见佛祖之日已不远,芥子庙没了我,又有谁来摘果供奉,谁来打扫修葺,连你这把世上最好用的扫帚也无人再用,庙虽小,物虽微,也是一重世界,若就此荒废,着实可惜。

    这把世上最好用的扫帚自然不能回应老和尚,它本来是块寻常的木头,修芥子庙时多出来的边角料,扔在角落里许多,本已跟众多废料一道,被放进筐里要被人运到山下当柴卖掉,却在出庙门前被节俭的老和尚看见,捡回去修磨一番,捆上野蒿做成了扫帚,一用就是几十年。

    这个冬天,老和尚的咳嗽一日重过一日,渐渐连路也走不动了,在一个太阳刚下山的时候,咽了气。扫帚立在门侧,北风吹得它飒飒直响。

    夜里,下起了大雪,鹅毛似的,真怕一夜之后,芥子庙便被永远埋进雪里。

    雪越来越密,却听得“咣当”一声,庙门被人撞开来。一个轻裘华衣,面如冠玉的后生,嘴角挂着血丝,踉呛着脚步跑进来。庙门外的石阶下,闪着一串火光,气势汹汹地追来。

    追来的七八人,寻常装束,为首的壮年汉子,脖子挂着一道八卦符,按着腰间的一柄短剑,眉眼带悍,一步跨进庙来,却不知是风势突强还是看的,那立得好好的扫帚,不偏不倚不早不晚,刚好横在汉子脚下,将其绊了个十足的狗吃屎。后生见状,哈哈大笑,手掌一挥,竟隔空将那扫帚取到手中,闪身入了佛堂。

    油灯幽暗,菩萨端坐莲台,后生捂着心口,靠在菩萨脚下瘫坐下来,-搂-着这把扫帚笑道:“想不到穷途末路时,还能遇到扫帚兄这般的乱,替我出了口恶气。”

    暗淡的光线中,被捏得已是极光滑的扫帚柄,透着一层别样的光,恍惚中竟似有生机似的。

    “木头柄的扫帚倒也少见。”后生将这木柄拆下,三尺有余,色泽微棕,轻抚其上,竟隐有微温之气流动。

    火光与人声已涌到佛堂外,佛门不再清净。

    “看来已非寻常木头,或可为替生者。”后生面露喜色,事实上他从进庙到现在,脸上一直带笑,毫无被追杀的紧张以及受伤的痛苦,“你我既有这遭缘分,便送你一份大礼,免你将来在这小庙中孤独一世。”他顿了顿,“I过,有得必有失,好自为之。”

    话音刚落,佛堂大门已被撞开,火光缭乱之中,大汉们冲进来。

    与此同时,一道亮光自佛像下惊起,竟绚烂似彩虹横过,将这潦倒孤寂的佛堂染成只在画中才有的极乐世界,众人被惊得目瞪口呆,杵在原地不得动弹,但只是瞬间,光华自佛堂内窜出,转眼无迹可寻,张眼再看,佛堂哪里还有那后生的影子,菩萨脚下,只剩一堆从扫帚上拆下的野蒿。

    翌日,断气已久,在禅房里硬挺挺躺了一宿的老和尚,动了动眼皮,大大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2

    “买单开单,买双开双,买定离手啊!”

    “开开!快开!”

    “一三五……十一!对不住了啊各位,单!”

    “切!没劲!走了走了,不玩儿了!”

    “各位慢走啊!下次再来!”

    不起眼的街角处,元芥笑嘻嘻地冲那帮散去的小子们摇手,将铺在地上的蓝布的碎银子一个个拾起来塞-到荷包里,塞-一个说一句:“这个买烧鸡,这个买桂花糖,这个……”

    还没数完,一只大手从背后伸过来,银两无条件没收。

    “好的不学,又学人开赌档!”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粗衣布鞋,挎着一个笨重的木箱,一手揣银子,一手揪住元芥的耳朵,看了看蓝布上的一堆花生米,“又拿花生米跟人赌单双!”

    “有时候也拿瓜子儿……哎哟,师父我错了!”元芥故作夸张地后着耳朵,挤眉弄眼道:“你进去老半天也不见出来,又不带我一块玩儿,蹲在这儿实在无聊,不如赚几钱银子呢!”

    “师父我是去玩儿吗?进这些大户人家表演,人数都明规定的,名额大都被那些有名的戏班占去了,落到咱们这些散兵头上就只剩一个了,想带你进去也是不能的!”他松开手,戳了一下元芥的头,“师父不去去多赚钱,拿什么养你?徒弟你的饭量又比野猪还大。唉,赶紧收拾收拾走人!咱们得快些赶路,不然就要错过桃源县将军府里的生意了!”

    “是!”

    夕阳下,师徒二人拎着大包小包的家当,坐上他们唯一的交通工具——一辆吱吱呀呀的,刮一阵大风都能吹散架的驴车,赶着那头坏脾气的小毛驴出了城门,在初春的乍暖还寒里,往桃源县而去。

    他们是俗称的江湖艺人,师父叫三无,徒弟叫元芥。耍刀弄剑劈石爬杆儿这样的活儿他们不做,他们只变那些热闹奇巧的小戏法,抹花了脸演些逗人捧腹的滑稽戏,偶尔也卖吃不好也吃不死的丸药,比起那些人丁兴旺的大班子,他们来来去去就只有师徒二人,收入不算多,饿不死而已。

    打从元芥能记事起,她就跟着师父在大大小小的城池里穿梭,自小她就淘气,师父怕她跑没了,不得不在他表演时用根绳子拴住她的腰,另一头绑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到表演完毕才松开。这样的日子持续到她三四岁,懂得拿个铜锣朝看客们收钱才告结束。

    说起来,这个跟爹妈无异的师父,现在应该很老才对,可他偏偏不老,在元芥脑中最远跟最近的记忆里,起码十五年了吧,师父的模样一点变化都没胡,二十来岁,高鼻深目,轮廓出众。每当元芥替他卸下那些大红大绿笑死人的妆后,总对他说,师父,你要是穿上好衣裳,比那些锦衣玉袍的公子哥儿好看多了!你看李府那个猪头,那么胖还穿白袍子!

    对于她的称赞,师父总是笑得像只偷到了鸡的狐狸,然后拍拍她的脑袋说,师父要是只顾着买好衣裳,就不能给你存嫁妆啦!

    嗯,元芥不是男孩子,虽然她看来像。到她弄明白嫁妆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她不乐意了,很严肃地跟师父说,我不要嫁妆,把嫁妆兑换成银子吧,然后拿去开赌坊,当老板,赚了钱还能养师父的老。

    师父一听不乐意了,说既然如此,还不如将你的嫁妆拿去乡下买块地,种田养猪好过当个滥赌鬼,反正你也同野猪一般放肆,留在城里也是祸害。

    协议达成,赚钱买地养猪,成为了师徒的最高理想。不过从理想回到现实,数一数这么多年的积蓄,只怕连乡下的一个茅厕都还买不起吧。

    “师父,你改个名儿吧,三无太难听了。”元芥看着前方那一轮下沉的红日,百无聊赖地说。

    “不改。”驾车的师父专注地看着路,“怎么,嫌弃师父不成?”

    “你听听别人师父的名儿,喊出来又好听又响亮。你去……”

    “师父我无银两,无妻儿,无烦恼,响当当的三无师父,哪里不好!居然嫌充师父!”

    “不好听是事实,自己难听也就罢了,徒弟的名字也被你糟蹋了。你瞧瞧那些与我一般大的姑娘们,都兴叫个花儿呀蝶儿呀的,多斯文婉转。”

    “师父是元月间在芥子庙外捡到你的,元芥多好听,比那些欲名不知好出多少!”

    “听起来像个小和尚!”

    “你本来就是在和尚庙外头冒出来的!”

    “哼!”

    驴车在渐渐沉下的夜幕里奔跑,离桃源县已经不太远,三无已隐隐听到了淙淙的流水声。桃源是他与元芥的老家,说是老家,却连个固定的安身之所都没有,哪里的房子便宜,他们就租住在哪里。实在没钱时,也会到郊外野山上的芥子庙里住上几日,那里的老和尚与他们顶熟悉,尤其元芥,打小伶牙俐齿,十分讨老和尚的喜欢。后来,他带着元芥去外地表演的次数越来越多,师徒俩经常一走就是大半年,这次回来,中间已近三年,元芥比走时又高了半个头。

    许是近乡情怯,三无的眼神有些飘忽。

    桃源县外有一条叫桃花的河,河岸满布桃树,一到春季,花照清河,风景甚好。

    天长日久的,也不知是谁搞出来的传言,说桃花河中有位笑面仙子,乐善好施,有求必应,沾了这位的仙气,这整条河水都成了利姻缘利福寿的神器,惹得不少男女老少千里迢迢到这来舀水喝。有没有利到姻缘福寿不好说,倒是这桃源县因了这条河,赚了不少钱,单看桃花河畔开起的茶寮食肆,还有什么专卖姻缘和合符四季平安符笑口常开符的摊子,便知这条河的好处了。

    “师父,你也去桃花河舀碗水吧!”元芥嘻嘻一笑。

    “师父不口渴。”

    “你不口渴也得替未来师娘想想呀!”元芥撇嘴,“你几时带个师娘回来,就不用徒弟替你洗臭袜子补破衣裳了!”

    “衣裳都是我替你补的,你那针线活,补得都跟鸡-屁-股似的!”

    师徒聒噪,小毛驴听得烦躁,昂昂叫了几声,跑得更快,赶在天亮之前,接着他们进了城门。

    3

    “拖出去!”端木忍大袖一挥,面无表情。

    “端木将军饶命!贫道所说句句属实!”被将军府的侍卫牢牢押住的矮瘦道人大声道:“府中有妖孽,或致夫人不展笑颜,不施法被祛除,必有大祸呀!”

    “拖出去杖页一百!”端木忍下令,“今后若再有人放此等妖道入府,严惩不贷!”

    堂堂的将军府,堂堂的将军夫人,跟妖孽扯上关系,真乃天大的笑话!

    直听得院外传来板子重落的声音,连同那道士的声声惨叫,端木忍才勉强消去一腔怒气,径直出了大厅往书房而去。

    征战沙场,血洒敌阵,再凶险的场面他也经过,眉也不皱一下。他是满朝文武口中的常胜将军,是皇帝安坐龙椅俯视敌国的资本,只要他开口,除了皇位,没有得不来的东西。

    但,他偏偏治不好她的“病”。

    停在回廊的一端,他隔水望去,她的身影停在窗口,捏着一枚银亮的针,细细地绣一张锦帕,如云青丝上从不见富丽堂皇的金玉饰物,只拿一根磨得光华的木簪懒懒绾起,最简单,却又最动人。

    掐指算来,成亲已有三年。从草台戏班里的小丫头到闪闪发光的将军夫人,谢筱青这个名字成了幸运的代名词,她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经历,让桃源县所有嫁不出去的姑娘重新看到了人生的希望。

    她长得也不算顶尖的漂亮,可嫁得真好!那男人可是端木忍呀,一次次将周遭蛮夷打得落荒而逃的大将军呀!出生于桃源的端木忍,是老家人民最大的骄傲,以“我是端木将军同乡”为荣的人,处处可见。

    最难得的是,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猛将,卸下战袍,竟又又是个高窈健硕,姿容过人,且还带了几分斯文气的翩翩男儿,真是上天眷顾,将好处都给了他一人。

    这样的好家世,这样的好夫婿,却还是难换佳人一笑。

    传闻是,将军夫人患了怪病,不会笑。

    真相跟传闻差别不大。三年前,端木忍在败突厥军,从金鸾殿上领了封赏,马不停蹄赶回阔别一载的家乡,满心欢喜迎娶心上人过门,可是,自他揭开红盖头的那刻起,身为妻子的谢筱青就没有展露过一丝笑容,眉宇之间,永远嵌着一抹若隐若现的哀伤,没来由地让人心酸。

    她从前绝不是这样。那个能在眨眼间爬到树顶,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用一条鞭子击灭一根蜡烛,能将一双眼睛笑成弯月的丫头,完全似变了一个人。

    他问过她,可是心事?可是不高兴?她都摇头否认。

    那为何不见笑容?她缄口不言。他抬起她的颌,直视她的眼睛,却也找不出蛛丝马迹,笑容这东西,仿佛从她的身\_体里莫名剥离了。

    三年来,他只要得空,便带她四下游历,听闻哪里有有趣的景致,必然带她观赏,听闻市井又出了什么新鲜好玩的物件,必然买回来给她。

    可是,她不笑。就算抱着她最喜欢的小猫儿的时候,面上也不见半分喜色。除了不笑,她做足一个妻子应尽的本分,从不抱怨,从不吵闹,也会在端木忍远征归来的时候,亲手为他熬一锅好味的汤,将他的书房收拾得整整齐齐,熏上他最喜欢的香,夜阑人静时,靠在他怀-里,静静听他讲一路上的遭遇与奇闻。如此这般,着实让人无从分辨她的心意。

    他曾以为这是病,找了各种各样的大夫来瞧,每个大夫都说,夫人脉象平和,气血充盈,毫无病兆,不过是开些安神养身的药,不了了之。

    时日一长,免不了起了风言风语。一些多嘴的婆子暗地里说,这将军夫人只怕是被狐狸精给附了体了,那害周幽王亡国的褒姒,就是只不笑狐狸精,不笑到还好,这狐狸精若是一笑,必然是亡国的时候到了。

    将军府里的小厮们听了来,在府里暗传,被他知道,抓住打个半死。至于今天来的这道士,也不是第一个被撵出去的,之前也有几个云游的道士或者和尚,找到他说过差不多的话,开始他还耐着性子听完,礼貌送客,但越到后来就越不能忍受这些毫无根据的可笑言论,这道士挨打也是倒霉,偏就撞上了他忍无可忍,大发雷霆的点儿上。

    他闷闷一拳捶在廊柱上,他与她这三年的生活,点点滴滴直上心头,这将军府内,笑不出来的人岂止她一个。

    他看她停在窗口的身影,看得入神,那容貌,那身形,连带她走路的姿态,都是那个曾拉着他的手不肯松开,带着一脸娇俏笑容,一直送他到城门外的傻丫头。

    哪里不对,哪里不对?妖孽……不可能,这太荒唐,他从不信鬼神之说。他不过离开桃源一年,她怎就有如此变故?

    刹那间,他心里突然有如猫抓,怎么也舒展不开。这种有如火灼,又如刀割的感觉,最近似是越来越厉害了,从心脏往全身蔓延,直面千万敌军也不曾有半点混乱的他,却是越来越难静下来。

    “启禀将军,为夫人生辰请来的戏班与杂耍艺人,都已到齐。”一个家丁匆匆而来,递上一份名册,“将军请过目,若无不妥……”

    “不必看了,此等小事,你们酌情办妥。夫人生辰当天,加强守备,莫让鸡鸣狗盗之辈混入。”他心中烦闷,三两句打发了下人。

    家丁领命而去,剩他在回廓里又发了一会儿愣,方才转身离开。

    明日是她生辰,前两年他都因领军在外而错过,今年他在家,说要将天下最有名的戏班跟最有趣的江湖艺人都请来为她表演,据说他们的表演十分精彩,见者无不叫好。将军府也需要一些热闹。他还暗自存了些希望,说不准这样的热闹,能让她一展欢颜。

    淡淡的阳光在空中缓慢转动,水池中的鱼儿咕噜噜吐着不包,那厢的窗前,她放下绣花针,远远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仍是一副好端端却不知为何哀伤的模样。

    并蒂莲还没有绣完,她揉了揉有些泛潮的眼睛,重新拿起了针。她绣的花样,每个都喜庆,连那些花花草草,都像一张又一张笑开了的脸。

    4

    又是一阵轰然而起的笑声,把挂在府中的彩灯都要掀下来似的。

    五颜六色的油彩,将三无的脸涂成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他不用讲一句话,只需夸张地啃掉一牙西瓜,再夸张地抖一抖黑布,变出许多西瓜皮来,在上头摔倒又爬起来,摆出各种无辜又滑稽的动作,台下已是笑声一片。

    这次,元芥也没有闲着,将自己的脸面画成了猴子,配合着师父,嗖嗖地爬上那支从箱子里伸出来的高高竹竿,在众人的屏息静息中,只见三无从手中抛出一块鲜艳夺目的大花布,从空中徐徐落下之后,竿头的元芥已然凭空消失。

    这一幕对于看惯了老派戏班与杂耍的观众而言,几乎是活生生的奇迹。有的人甚至惊叫出声。

    三无也扮出惊恐的模样,手忙脚乱地在台上乱翻乱找,西瓜皮翻飞起来,他举起另一个大花木箱子,看似笨拙实则精巧地将漫天乱飞的西瓜皮全部接入箱中,然后关上箱子,气喘吁吁地坐在上面挠头,模样着实捧腹。

    将军与夫人端坐看台主位,端木忍早被这新奇的表演吸引,情不自禁叫了几次好,而旁边的她,与寻常并没有太多不同,但眼神却比平日敞亮许多,怔怔看着台上的三无。

    见气氛已然到了最高的一刻,三无咧嘴一笑,突然腾突跃起,翻身落地的同时,将拴在箱盖上的红绸一拉,一片缤纷彩纸雪花般从箱内涌出,消失在空中的元芥手捧一个象征百花盛放的花蓝,从箱中一跃而出,燕子般轻巧落地,与三无一道,朝看台上的主位方向大声拜贺道:“恭祝夫人生辰大喜,花开富贵,平安如意!”

    “好!好!”端木忍先惊后喜,不禁起身鼓掌。

    然而,更令他想不到的是,身边的她竟也用力鼓起了掌,眉目之间虽无明显笑意,但那久久都未扬起,仿佛被魔法固定了的嘴角,竟有了一丝小小的变化,就是这微不足道的欲扬未扬,让他欣喜若狂。

    四目交望,端木忍在看她,元芥也在看她,而她在看三无。

    台下掌声雷动,却不知有四个人的耳朵,在此刻空空如也。

    你演得真有趣,让人肚子都笑痛了呢!

    哈哈,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能教我吗?

    何苦让油彩弄花好好的脸。

    我就喜欢这样的脸呀,看着就叫人开心,你看,我刚被班主揍了一顿呢,一见到你这张脸,我的-屁-股也不疼了,心里也不难受了,就想笑。

    好,那以后见你,我都不卸妆。

    旁人听不见的对话,在这个月色与彩灯共舞的夜晚,从某些人心里浮起来。

    5

    端木忍厚赏了他们。元芥抱着那满满一匣银两,高兴地在床-上直打滚,笑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将军好大方!长得也好看!这么多银子让我怎么花哟!”她猴儿一样在绵软的床铺上扭来扭去,“师父,我们好久没睡过这么好的床了!”

    端木忍不但厚赏他们,还请他们留在将军府,理由很简单,他的夫人喜欢他们的表演,希望他们务必再多献艺几场,必重金相酬。

    三无迟疑片刻,终还是点头应允。

    “你的房间在隔壁,赖在师父床-上做什么!”三无把银子从她手里抢过来,笑呵呵地收到自己的箱子里,又拿个鸡毛掸子过来,将她撵下床,“去,回房睡觉!记得洗脚!”

    元芥撇撇嘴,穿上鞋子,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凑到三无身边道,嘿嘿一笑:“师父,我怎么觉得那个不会笑的将军夫人看起来眼熟呢?”

    “你一看到长得好看的人,都说眼熟。”三无摇头。

    “才不是!”元芥转着眼珠子,狡黠地碰了碰他,“你这老东西装什么傻呀!”

    “你也说我老东西了,记性自然不好了。”

    “少装蒜……你就算将你徒弟忘了,也不会将我那差一点的小师娘给忘了!”元芥朝他吐舌-头。

    三无听得直乐,忍不住弹了她的脑门:“什么叫‘差一点的小师娘’?”

    “差一点就做了我师娘的小姑娘呀!”元芥歪着脑袋,喋喋不休地说起来,“那年我才十岁吧,咱们刚刚从外地回来桃源,我得了风寒,拖拖拉拉一整年,身-子骨都弱,没法跟着你东奔西跑,咱们只好在桃源长住下来,你天天去市集那边卖艺,我就负责敲锣收钱,你的表演新奇精彩,观众也多,笑破肚-皮也是常有的事。”

    “讲了半天,你的小师娘呢?”三无笑道。

    “不就是那天你演砸锅了吗!观众立马不买账了,扔你烂白菜的人都有!只有那个穿着男孩儿衣裳的姑娘没走,还过来帮你收拾摊子!”元芥回忆着,“那姑娘长得好看,淡红淡红的嘴唇跟抹了膏似的,笑起来眼睛像月牙。”

    “嗯,还有呢?”

    “不说了!”元芥生气了,“装疯卖傻有意思么!不就是喜欢的人嫁了人,夫婿不是你么!”

    “去睡吧,徒弟。”三无摸着她的头,笑,“要是早知你如此聒噪,当年还不如让你冻死在芥子庙外头。”

    “呸!就算没了你,还有庙里的老和尚收容我呢!”

    “要是他收了你,你现在必然是个光头小尼姑了,再不能跟着师父喝酒吃肉。”

    避重就轻,东绕西扯,元芥的功力永不及她的师父。

    她推门出去,关门的刹那,她朝整理床铺的三无说了一句:“你可以不回来的。”

    三无回过头,门已经“吱呀”一声关上了。

    他略略一怔。

    他可以不回来吗?不能。

    三年已到。

    他继续整理床铺,那猴子徒弟一点也没变,小时候就爱在他的床-上打滚,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刚从泥坑里爬出来,故意要将身上的脏东西蹭他一身似的。那时候的她,蜷起身-子来,比一只猫也大不了多少,总是脏着一张脸,往他怀中最温暖的地方挤,睡得鼻子冒泡。

    这些坏习惯,她改掉的少,留下的多。

    然后,这孩子爱笑,看蚂蚁打架也能笑到牙根都露出来。说人是越长大烦恼越多,可这孩子越大越爱笑,多苦的日子也没见她露过半点哀戚之色,虽然平日总穿一件让人看不出性别的旧衣衫,戴个傻愣愣的毡帽,可那张白净秀气,笑容满面的脸,看着就叫人开心。

    他收拾好,却没打算睡,出门到了隔壁,轻轻将元芥的房门推开一条缝。

    震天响的呼噜声从里头钻出来,他的徒弟裹着又干净又松软的被子,睡得十分香甜。

    第一次在芥子庙外头见到她时,冰天雪地的,她被裹在单薄的襁褓里,小脸冻得通红,大坶指还在嘴里嘬着,其实已经失去了知觉,可嘴角还是酣然地翘着,让他不得不折回头,将这仅存一息的小东西抱到怀-里。

    老和尚拖着长胡子,捏着佛珠,只从庙门时朝外看了一眼,念了声阿弥陀佛。

    “你要这小东西?”他回过头,笑,“可惜是个女娃,不能继承你的衣钵。”

    “阿弥陀佛,有空带她回来看我。”老和尚转着念珠,转身进了庙,“微如芥子,也成世界。谁施谁受,未如眼见。”

    当老家伙说的话越来越让人不能理解时,说明他做和尚做得越好了。

    他笑笑,也不知几时才能再回芥子庙了。

    关上元芥的房门,他本要回房,却又突然停了步子,转身出了将军府,趁夜往野山上的芥子庙而去。

    6

    端木忍将她露在外头的胳膊小心翼翼放进被子里。今夜她睡得很安稳,看她的睡脸看得久了,总觉得她在笑,但现看,又没有。

    他披了衣裳,走出卧房,悄然往书房而去。

    一路上,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心口,这几日,那莫名的疼痛越发厉害起来,心口仿佛烧起一团火,还伴着一点痒,却不知该往哪里烧,十分难受。

    他锁上门,也没有点灯,就着窗外那一点月光,慢慢起走过去坐下。

    三年前的今天,他跟他的军队在夜狼谷与敌军恶战,虽然最终胜利者是他,可代价是全军覆没,两军死伤者的血,将整片天地都染成红色,无数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凝固在扬起的尘土中。他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这一天也是她的生辰,他的怀-里,还揣着特意买来的羊脂玉镯,只等班师回朝之后,补送给她做礼物。可是,当他从如山的尸体中爬出来时,这玉镯也跟阵亡的兵士一样,粉身碎骨。

    月光缓慢地移动,对面,是一个人影,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它不是人,是他的战甲。他十二岁就随父亲上了战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跟这战甲上的一样多。

    战甲旁边,挂的是皇帝御赐的玉浮金刀,上头刻着他的名字,作为赫赫战功的奖赏,世世代代的荣耀。

    他在桃源出生,天生反应机敏,通猛过人,是父亲眼中的至大的骄傲。别的孩子还在追着娘亲要糖吃的时候,他已将一把木刀挥得有模有样,身后,握着藤条的爹,时不时敲敲他的手或腿,纠正不合格的动作。他若练得不好,晚饭必然是不能吃的,练得好,父亲便忍不住沾沾自喜,说有个完全继承了他优点的好儿子,将来青出于蓝,驰骋疆场,扫荡蛮夷,前途不可限量。

    我天生神力,握刀弄剑不在话下!

    好小子,反应实在敏捷,上阵杀敌,就要你这般的机警!

    这兵书,那些蠢材读十年也记不住一句,你看过一遍就能倒背如流,将来必是大将之才!

    这样的话,充斥于他幼年的全部生活。父亲眼中,所看到的全部的他,就是一个为战场而生的“天才”。

    父亲没有说错,儿子的成就很早就超过了他。父亲到战死沙场的那一天,也只不过是个官拜从五品的武将罢了,连遗言都没来得及留一句,甚至连尸体都没找回来。

    即便有如此温柔的夜色,他的战袍也减不去半分肃杀之气,那些在战场上飘荡的死亡与鲜血仿佛嵌在上头,一生一世也洗不掉,不管他是在人仰马翻的沙场,还是宁静安谧的桃源,他的大半个灵魂永远陷在一片厮杀之中,不得真正的安宁。

    原本以为,历过千难万险归来,一场红烛高烧的婚礼,一个守候多年善解人意的她,或许能将他的灵魂从另一个世界带回来。可是他却错了,她的变故,将他推入了另一个悲伤又无力的窘境。

    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么?让她无从欢笑。

    还是……她已然不将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了?四年前,他离开桃源的那天,她像从前每一次分别时一样,嘱他处处小心,无论如何也要安然归来,彼时她带泪的笑脸还清晰于眼胶。离家一整年,长也不长,短也不短,再归来时,她容颜依旧,却变了另一个人。

    他不是没有找人查探过。从他出征到归来成亲的这一年,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偶尔会到城门处张望一番之外,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亲自问她究竟怎么了,她来来去去也只是说没有什么。

    喜欢一个人才会对他笑。厌弃一个人,如何笑得出来。这般道理,三岁孩童也懂得。

    他捂住心口,站到窗前。顺手从旁边的木架上取了一个小物事捏在手里——一只石头雕成的小鹦鹉,半成品,还有只翅膀没有雕完,细看,还被摔烂过,又被细心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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