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梦碗】-《浮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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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我被绑架了。
怪石嶙峋的山洞,看得见却出不去的洞口。
孤立,悲伤,初露端倪的绝望,从明明暗暗的角落里汹涌而来。
我看着洞口飞舞的蝴蝶,伸出手,却被封住洞口的力量狠狠弹了回来。
真疼。我握住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有人从我背后伸出胳膊,钩住我的肩膀,在我耳边喃喃:“疼吗?”
我转头,黑色的长发在紫色的衣衫上轻轻摇动,敖炽的脸,温柔又有点挑衅地停在眼前。
对,就是这个王八蛋把我绑来的不是吗?
一滴眼泪不争气地掉了出来。
“啊,别哭了。”他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擦去我的眼泪,小心翼翼,生怕弄疼我的脸。
望着他,一道闪电从我心里劈过,我飞起一脚踹在他温情款款的脸上,看着在山洞里画出一道抛物线的家伙,冷冷道:“够了,卖梦的。”
眼前一切被烟化成了一道薄纱,卷裹起来,抛向远处——我睁开眼,桌上的茶还冒着热气,对面那一头卷曲头发,打扮得像吉卜赛人近亲的花衣男人,笑眯眯地拍手:“老妖怪就是老妖怪,这和快就能醒过来。”
我揉揉眼睛:“知道你的破绽在哪里?”
“哦?”他洗耳恭听。
“那个人不论在什么时候,也不会那么温柔地给我擦眼泪。”我耸耸肩。
“不是这原因。”男人摇摇手指,“一个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的人,必然有一颗阅尽是非沧桑,再现实不过的心。”他端起我给他沏的茶,朝我举了举,“敬最清醒的老板娘。”
我也朝他举起茶杯:“敬最差的推销员!”
三小时前,这装束奇怪,浑身江湖气的男子披着下午的阳光出现在不停时,我确实以为他是来推销刮胡刀或者金疮药的骗子。
然后他说了我最恨的一句话——我想住店,但我没钱。
那会儿我正监督着纸片儿跟赵公子做大扫除,称职的帮工们已捏紧扫把,就等我一声令下扫人出门。
不过我没有,我看到这家伙的长头发上沾了不少硫磺粉,半张符纸还贴在他的后脑勺上。
“被追杀了?”我从鼻子里笑出声,都千百年时间了,道士们的习惯还是没变,降妖传统工具永远少不了硫磺粉跟各种符纸。
“老板娘好眼神儿啊!”他不尴不尬地拍拍衣裳上的尘土,窜到我面前,“那就别浪费这么美的眼神还有我们的缘分,看看我带来的好东西。”说罢,他将背上那个硕大无比的四方背包解下来,从里头取出一摞五颜六色的瓷碗来。
哈,这个妖怪挺好玩的,逃命还不忘做生意。
“卖碗的?”我一挑眉,“我的厨房可不缺碗筷。”
“NONO,我是卖梦的。”他的手指在瓷碗上挨个抚这,又打量打量我,取出一个绿色的碗来,“呐,给老板娘免费试用。”
“卖梦还是卖萌呢,凭这些个小花招是骗不来免费客房的。”我坐到沙发上,瞄一眼那个剔透可爱的瓷碗。
“试试就知道了。麻烦这位兄弟拿杯清水来。”面对手握扫帚,脸戴面具,努力把自己伪装成人类总是不太像的赵公子,他毫无畏惧,面带微笑,“你也可以试试。”说完,又抬头看向藏在吊灯上的纸片儿,吹了声口哨:“上头的小妖怪,你也来试试嘛。”
真拿自己不当外人哪。
这不冷不热,平平淡淡的四月里,如果多一个山寨吉卜赛人,或许会变得有乐趣些?
于是我放任他在这里胡来,看他把清水倒进碗里,用手指在碗里搅和了一番,接着将指甲轻巧地弹壳水面,几滴清水便端端沾在我以及纸片儿跟赵公子的心口上。
然后,便是开头那样了,我梦见了无望海上的山洞,杀千刀的敖炽当年禁锢我的地方。
“你卖……梦,有意思么?”我放下茶杯,“好梦噩梦,总有醒来的时候。”
“有意思啊,有需求自然有供应。”他看着手里的茶杯,砸砸嘴巴,又吸了吸鼻子,“好茶,很香。不过给我喝是可惜了。”
我笑笑:“不觉得味道苦了点?”
“苦?”他哈哈一笑,火红的头发下,颇为迷人的琥珀色眼睛半眯起来,“我没有味觉的。”
我微微一怔,旋即点头:“那确实是可惜了,我说我的茶。”
“啧啧,老板娘说话真不体贴。”他摇摇头,“不过,刚刚的赠品,能让我在不停暂避一下吧?”
“既然你正被人追杀,我收留你,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不停里头一堆货真价实的妖怪,最不欢迎的就是那些不分青红皂白的道士。
“这个嘛……”他弯腰在他的背包里乱摸了半天,掏出一个金光灿烂的九龙腾云碗来,“如果能在不停住上几天,这就是您的了。”
我一拍沙发扶手:“你不说你没钱吗?”
“可我没说我没金子啊。”他把金碗放在茶几正中央。
我清清嗓子,忍住把碗抢过来的冲动,瞥了他一眼:“我很为难呀。”
他吃吃一笑:“啊,这金碗好大,好重,好闪!”
我起身:“过来办入住手续!”
他笑嘻嘻朝柜台走去,这时,电视机里刚好播到一条新闻,内容不好,昨夜一场车祸,一辆奔驰跟一辆金杯对撞,奔驰车主是本城最显赫的富豪,梁氏一家的独生子。车祸中的两名伤者正在抢救中,所有记者均被拒绝进入医院采访,具体情况不明。
他的视线一直落在电视屏幕上,眼神里令人奇怪的交替,直到这则新闻播完才恢复常态。
我的眼神儿确实很好,他的一切变化都被看在眼里。
“认识的?”我头也不抬地问。
“想听八卦不妨直说。”他站在柜台前刷刷地签下他的大名,“树妖老板娘的怪癖,我也有所耳闻,喝茶听故事,生命不息,八卦不止。”
“我接受你的评价。”我扯回单子,瞟了眼他的名字,撇撇嘴,果然怪人配怪名。
他浅浅一笑,指着大门口:“灯笼上那句‘一夕浮生梦’,你写的?”
“不是。但我喜欢这话。”
“可以沟通。”他欢喜地握了握我的手。
我抽回手,幸亏敖炽那厮抱着他的《进化论》在外头修炼,不然醋坛子一翻,不停又要遭殃。
“他们……”我看看靠墙而坐,睡得呼呼有声的赵公子,还有躺在他肩膀上的纸片儿,这两个家伙跟我一起睡着了,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没事,他们的梦很快会醒的。当放他们一天假吧。”他嘿嘿一笑。
“那谁来替我工作?”
“我呀!我可喜欢做家务的!”他一跃而起,拿起抹布,在手指上转得飞快,光彩照人地朝我挤挤眼,“而且,我最喜欢一边做家务一边跟人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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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清明,雨也就多了起来了。
祝英台从马车里探出脑袋,看眼前的满山苍翠,林中小路,迟疑着伸出手去,雨水从沿途的竹叶尖上滴下来,在泛红的掌心里弹跳,自由之极。
“阿福,还有多久才到呀!”她缩回马车,大声问前头驾车的家仆。
“回二小姐,只怕还要佧把时辰才到予景书院呢,下雨,山路难走啊。”家仆大声回她。
雨水打在帘子上,嗒嗒不止,像一个人越来越快的心跳,莫名叫人不安。
她从微薄的行李中翻出一卷用油纸包裹仔细的画卷来,拿衣袖小心拂了拂,-搂-在怀-里。
临走的时候,她什么都没带走,只悄悄带走了它。
大娘说,祝家家风严谨,上下崇俭,身为主子更要以身作则,何况又是去书院求学,如此高洁的地方,更应勤勉克己,身外之物,能少则少。
于是,少到连换洗的衣裳也只有一件。
予景书院的学制是三年,三年不得返家,亲友亦不得探视,说是牢狱也不为过。祝家上下,唯一舍不得她的,大概只有爹了。可是他那么老了,病也越来越重,能做的,只是老眼昏花地看她走出自己的房间。
她上了马车,祝家大宅抛在身后,淹没在一片喜气洋洋的红色里。
差点忘了,祝家马上要办喜事了,城中马太守的公子与祝家大小姐就快结秦晋之好,马家位高权重,能成他家的新媳妇,真是睡着都要笑醒了吧。
大小姐风光待嫁,二小姐孤身离家,喜庆的红灯笼,照出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但,她并不太难过。
感谢那个疯癫癫的道士,多亏他跑到爹面前,煞有介事地说她命带七煞,若不送她离家,祝家上下必遭横死。爹经不起吓唬,更经不起大娘的疾言厉色义正词严,同意将她送到离家甚远的予景书院求学,这主意当然也是大娘建议的,若别人问起你家怎么无端端少个女儿,总不能说是听了道士的话给撵出去了吧,反正有亲戚在予景书院供职,正好把她送过去,扮个男装也并不费事,一来能让祝家避祸,二来她自己也能读书长进,何乐而不为?过些年,等这祸事避过去了,于接她回来便是。
全家上下无人敢反对祝夫人。多年来,她存在的意义远远超过了她的夫婿。大家永远赞她明事理,为祝家鞠躬尽瘁。
真是菩萨心么?既然大家都这样说,那就是吧。
雨越下越大,马车的速度却渐渐快了起来,比方才颠簸多了。
“阿福,慢点!”她有些害怕。
阿福没有回应。
突然,外头传来马儿尖锐的嘶鸣,巨大的惯性把她狠狠推到车厢一角,行李杂物乱七八糟撞到她身上——马车毫无征兆地停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祝英台从眩晕中醒来,费力地从行李中爬出来,跳下车,透过密集雨水进入她视线的,是一面悬崖不到三心的地方。拉车马还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阿福却不见了。
她抚着狂跳的心,上前朝悬崖下探看,深不见底,不寒而栗。她慌忙退回来,环顾悬崖后的世界——一片密不透风的林子,围出一块块墨灰的空间,一棵棵虬枝盘旋,扭曲而生的专利权,跟没吃饱肚子的老妖怪似的,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眼前只有一条窄路,从脚下往林子深处延伸,刚刚她的马车必然是从这条路上来的,祝英台定定神,取了把纸伞出来,背起包袱,将画卷-搂-在心口前,踩着--湿--滑的泥路,循着来路小心走下去。
天色越发暗淡,密林里,一双发绿的眼睛忽明忽暗,窥视着那个在雨中孤身而行的人。
2
三天前,祝家。
“阿福,这件事就托付给你了。”祝夫人遣退所有婢仆,悠闲地坐在湖心的凉亭前,摇着绢扇,“你欠下的高利贷,我自有办法替你解决。”
阿福跪在她面前:“夫人大恩。”
“要干净利索才是。”祝夫人欣赏着眼前美景,不慌不忙地吩咐。
“回夫人,小的老家就在雾隐县,又是猎户出身,故对雾隐绝壁的地势十分熟悉,那地方,只有有经验识地形的当地猎户能找到进出的道路,普通人就算沿着来路走回,也会迷路。而且,听老辈人说,那里不但地势诡异,凶禽悍兽也多,又有山魅精怪作祟,寻常人是进得出不得。何况,二小姐又只是个孱弱女-子。”阿福低声道。
祝夫人摇摇头:“我看,你还是直接让马车往悬崖下去吧,免得夜长梦多。”
阿福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半晌才说:“是,夫人。”
“办得好,还有厚赏。”祝夫人斜睨了他一眼,“可若有半点不妥,你的债主要来砍你手脚,我也拦不了。”
“小的必不敢让夫人失望。”阿福连连磕头。
“甚好。下去吧。”祝夫人笑着起身,几只停在假山上的水鸟被惊飞起来,扑棱着翅膀冲向灰蒙蒙的天空,她看着那些鸟儿,喃喃,“英台啊,去了,就别回了。”
她慢慢踱步回去,每天也会亲自喂夫君喝药。
床前,祝老爷咽下最后一口药汤,昏沉沉地问:“青鸾,一定要将英台送那么远吗?就在附近替她寻个安身处不好么?”
她温柔地擦去他嘴角的药汁,说:“老爷,首长说越远越好。你也不想祝家上下有事。英台也大了,这孩子女红刺绣皆不擅长,诗词歌赋一窍不通,这样下去,谁家肯娶她?如今正好借这机会,去念念圣贤书,只愿三年下来,她能成个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寻得一门好亲事。如此,你跟我,还有早去的绣芯妹妹,便可了却最大心愿了。”
她的声音还是一如往昔,温柔如风,甜如蜜糖,能把人灌醉似的。
“有道理……你还是这么周全。”祝老爷叨叨着,握着她的手,昏昏睡了过去。
“这是我们的家呀,我自然要事事周全,容不得外人胡来。”她把他苍老的手放在被子里,“睡吧,老爷。”
这双手,也曾修长俊美,健壮有力,揽着她的肩膀,花前月下,泛舟湖上;也曾掌过官印,一呼百应,金银珠宝如水流过。可现在,它们只能微微颤-抖着,无力躲在棉被下,一无是处。
她看着他的睡脸,又看了看挂在他床头的,祝家二夫人绣芯的画像,冷冷地笑。
他说过,他很爱很爱绣芯,第一眼见到她时,便知道他的视线一辈子都不能离开她了。
可是,她已经许配人家了呀。她忍住心里的疼痛,劝自己的夫君。
他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鼻尖,什么都没说。
没多久,便传来绣芯那经商的夫婿,客死他乡的消息。关外的旅店里,人们发现他身中数刀,随身的财物都没了踪影。
当地官府将之作为一桩常见的劫杀案,随便安在几个惯犯的身上,杀头了事。
顺理成章地,他用他的权与钱,让绣芯的夫家人乖乖将新寡的她送到了祝家。
从此,祝家有了两位夫人,她们姐妹情深,相处甚欢,堪比娥皇女英——起码在祝家老爷眼中是这样的。
只可惜,这位绣芯妹妹到底红颜薄命,刚生下女儿英台便撒手西去。祝老爷悲痛欲绝,思念伊人,一夜白头,又不慎染了风寒,原本刚健的身-子骨渐渐弱了下去,不久便辞官返乡,不问世事。
这幅绣芯的画像,是她找来最好的画师画的,也是她亲自挂到夫君床头的,她对他说,人没了,魂还在,就让妹妹在画里陪着老爷吧。
他老泪纵横,握着她的手喊贤妻。
她心满意足地抱着他,直视床头的的画像,心头却冷冷地笑:贱妾,我挂你在此,无非要你日日夜夜睁开眼睛看明白,这个家,到底还是我的!
可惜,那副药还是不够完美,虽然要了大人的命,却没能连小的一起收了,害她今后少不得要多一颗眼中钉。
想到这儿,她舒了口气,对着已经泛黄的画像笑道:“绣芯,你女儿很快便来与你团聚了”
一阵冷风从窗口袭人,画像缓缓摇动,发出无力的哗哗声。
她笑出声,退出房间。
莲步轻摇,兜兜转转,她进了内院,径直往她最牵挂的地方而去。
轻轻推开门,走到屏风的床前,坐下来,一脸温柔,痴痴地看。
一个白发老妇从外头进来,见了她,一惊:“啊,小姐你来了!”
“乳娘,你那么大声做什么!”她嗔怪道,“少爷的药可按时服了?”
“服了服了,我是看着他吃了药,才放心让他睡下的。”老妇上来搀住她,小声说,“别吵到少爷了,咱们出去吧。”
“嗯,最近天气有异,你要特别留心。”她随老妇走出去,坐下来,叹息道:“乳娘,你跟了我多少年?”
“整四十年了。打小姐出世起,我便寸步不离。”老妇给她倒了一杯水。
“四十年了呀。”她转头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容颜虽未改,两鬓已飞霜。转回头,她握住老妇的手,“乳娘,我能倚靠的,也只有你了。”
老妇拍着她的手,眉间的皱纹更深了,她问:“小姐,你真要将大小姐嫁给马太守的儿子?我听说那马公子曾娶过两任夫人,结果都未得善终,一个病死,一个自缢。”
烛光里,她抬起头,那双眸子依然同从前一般聪慧明亮,她看着老妇忧心忡忡的脸,微笑,“我给她安排的,必是最好的去处。能嫁进马家,好处多多。能与太守家攀上亲戚,对少爷的将来也颇有助益。”
“小姐呀……”老妇长叹一声。
3
一块被烤得油汪汪的肉被递到祝英台鼻子下。
“不要。”她的身-子猛向后一仰,连连摆手。
“切,爷们儿一个,跟个女-人家一样扭捏!”篝火前的家伙,把肉收回去,支到另一个人鼻子下,“梁山伯你吃不吃?”
祝英台偷偷打量他,白衣轻轻,面如冠玉,墨一样黑的头发本来是规规矩矩用白缎束在头顶的,现在却早已散乱开来,披在他挺直的背脊上。
“有劳,我不饿。”他礼貌拒绝。
“该不是怕这山魅肉有问题吧?”他们俩中间的家伙,花花绿绿穿了一身,像戏法班子里的小丑,拿着烤肉跳起来,嘲笑着祝英台,“告诉你,这肉不但没问题,吃了还能管你七天不饿呢!要知道,这雾隐绝壁里到处是毒花毒草,根本没有别的可吃,这场雨不知几时才能停,不想饿死就别装斯文!”
烤肉又被递到祝英台面前,她犹豫半晌,终于接了过来。
老天,这算怎么一回事。
就在不久前,这块香喷喷的烤肉还是一只活生生的,全身黑毛,尾巴长长,眼睛发绿的怪兽。它怪叫着朝迷路的她扑来,她尖叫着躲闪,可它的爪子比闪电还快,比刀更利,她的肩膀跟背脊转眼便有了好几道血口子,她胡乱后退,雨水与垂下的树枝让她根本分不清方向,脚下一空,摔进一个大坑,坑里铺满了森森白骨,人类跟野兽的都有。
她甚至来不及恐惧,那怪兽已经追到了坑边,眼见着便要将她撕成碎片。
千钧一发之际,两个人影从不同的方向窜了出来,一个扑到她面前,将她抱在怀-里,闪身一避,拿自己的身-子替她挡住怪兽的袭击。另一个,手执一把铁红色的三叉戟,一招便从怪兽的背部刺入心脏,干干脆脆地了结了这恶物的性命。
护住她的年轻书生瞟了一眼她肩上的伤口,松开手,问了她一句“没事吧”,便没了下文,礼貌又有点拘谨地让在一旁。
穿花衣服,拿三叉戟,顶着一头火红头发的怪人,根本顾不上跟她说话,兴奋地对书生喊:“梁山伯,今天咱们可有口福了!”
说罢,这家伙抱着他的战利品,像个猴子一样蹿得没影儿了。
等梁山伯扶着她走到那个宽阔的山洞里时,那家伙已经生起了篝火,烤肉烤得不亦乐乎。
温暖的火光中,惊魂甫定的祝英台学着男儿家的样子,向那两人深深施了一礼,谢救命之恩。
“你叫啥?看你一个白面小书生,怎么平白无故跑这儿来了?”花衣服从怀-里摸出个小瓶子,授给了她,“拿去抹抹身上的伤口。这畜生虽然厉害,却是没毒的,皮外伤不碍事。”
“谢了。”她接过药瓶,却不敢除衣上药,忍着疼道,“我……小生姓祝,名英台,此行乃是赴予景书院求学,但家仆好像走错了路。”
“予景书院?”花衣服瞪大了眼睛,“你家家仆不止是走错路,根本连方向都搞反了嘛,予景书院在杭州呢,离这儿十成八千里呀!”
一听他这么说,祝英台便急了:“那我怎么办?这儿又是哪里?”
“这里是雾隐县,我们现在蹲的地方,是雾隐县边上一座无名荒山的山腰上,这片山地有个名字叫雾隐绝壁,因为前头那条山路心头,有个深不见底的悬崖。”花衣服滔滔不绝地说着,“要从这里到杭州,你无车无马,走上一年半载也到不了呀。”
“是吗?”祝英台有些沮丧,隐隐又有一丝窃喜,虽流落到这么个鬼地方,还差点被怪兽吃了,可是,不用去蹲监狱也不错呀。
火光里窜出浓郁的肉香,三人一时无话,山洞里只听到噼噼啪--啪的声音。花衣服的焦点只在他的烤肉上,梁山伯安静地坐在离火堆最远的地方,看着洞外倾泻而下的雨水。
“梁公子,这个给你先用吧。”祝英台见梁山伯胳膊上也被怪兽抓出了一道血口,忙走过去,,把药瓶放到他身边。
“多谢,不必了。小伤不碍事。”他看看她的肩膀,收回目光,“倒是祝公子伤得比较重。”
“我没事,等会儿再上药好了。”祝英台慌忙搪塞-过去,赶紧转了话题,对花衣服道,“说了半天,还不知恩公你尊姓大名。”
“碗千岁。”花衣服朝她咧嘴一笑。
“还有姓碗的么……”祝英台奇怪地嘀咕。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呀!”碗千岁乐呵呵地翻着他的烤肉。
外头的雨没有停止的意思,天色已经昏暗得辨不出真实时间。
祝英台小口小口地吃着烤肉,如碗千岁所说,这怪兽的肉确实十分甘美鲜甜,很好吃。
她慢慢咽着,暗暗地想,短短时间,她的生活似被老天爷彻底翻了个方向,昨天还是祝家二小姐,转眼就成了为求学而流落异乡的狼狈公子。就像这倒霉怪兽一样,几个时辰前,只怕它想也没想过,自己会在转眼之间变成碗千岁的美餐。想来,这不可捉摸的现实生活才是真正的怪兽,暗藏无数的急转弯,让你防不胜防,要么侥幸逃脱,要么粉身碎骨,真可怕。
“对了!”大嚼大咽的碗千岁忽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道:“祝小哥,你要为求学的话,何必去予景书院那么远呢,不如来咱们空山书院嘛!”他又转过头,对梁山伯道:“你说是吧?咱们书院也不错嘛!依山傍水,老师也很好的!对吧对吧!”
梁山伯不置可否,对祝英台道:“碗千岁虽然言辞夸张,但祝公子若不介意雾隐县地偏人少,不妨来空山书院看看,再做决定。”
“空山书院?”祝英台顿时好奇了,“你们是书院的学生?”
说梁山伯是书院学子,她绝对信,可是这碗千岁……
“哎哟,他是,我可不是。”碗千岁见她眼里浓重的疑惑,赶紧解释道:“我只是空山书院里的杂役。”
“哦。”祝英台不好意思地笑笑,旋即眉宇间流露出不解,“你们的书院在这附近么?这么危险的地方……”
“空山书院在山脚下呀,怎么可能在这个鬼地方。”碗千岁脱口而出,“要不是……”
“要不是为了帮一位老师上山寻草药,我们是不会来这里的。”梁山伯截过话头,慢慢道:“所以,与祝公子相遇,确是有缘。”
祝英台看他不苟言笑,像石头一样稳固的侧脸,思忖片刻,说:“我去。”
不去那里,又能去哪儿呢?
虽然萍水相逢,可是救了自己性命的人,应该是可以相信的吧。
梁山伯看着洞外的雨水,说:“今夜怕是要在山洞里过夜了,此地猛兽颇多,大家警醒些。”
“你们睡吧,有我看着呢。”碗千岁挥了挥他的三叉戟。
“我不困呢。”祝英台找不出不跟两个大男人同宿的理由,只得找了个最角落的地方,抱着她的画,侧身靠在石壁上,将得精神百倍。
碗千岁见状,不禁问:“那幅画很值钱?我见你被怪兽逼得没有退路时也不肯松开它。”
“一文不值。”祝英台看着怀-里的画卷,“但,于我却是无价宝。”
“读书人说话就是酸不啦叽。”碗千岁撇撇嘴,却趁祝英台不注意,抢了她的画,展开一看——再寻常不过的一幅画,一片山林,一条小河,一个男人的背影,行于河岸之上,四周云霭飘飞,几棵桃花树开得正灿烂,落款处题着“春霭化冰”四个字,画法平平,书法平平,毫无出彩之处。
“切,还以为是什么宝贝。集市上那个画扇面的张老五画得也比这个好看得多呢!”碗千岁失望得很。
“还我!”祝英台气恼地跳起来,又不敢硬抢,生怕撕坏了。
“给你给你。”碗千岁把画扔给她,“哟,快气哭了呀?”
“土匪!”祝英台狠狠剜了他一眼,抱着画坐得远远的,再也不理他。
碗千岁挠头,“刚刚不还是恩公么。”
“活该。谁叫你那般无礼,像只野猴子。”梁山伯摇头轻笑。
“喂!”碗千岁压低声音,在他耳畔道:“梁山伯,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大人情呢!有本事你自己对付那些山魅啊!”
祝英台见他们两人在那头嘀嘀咕咕,火光摇曳,伤口又疼又痒,无奈之下,只得偷偷将瓶子里的药粉隔着衣裳洒到伤口上,片刻之后,疼痛竟也弱了不少。身-子一轻松,睡意也渐渐袭来。
她躺下来,抱着画,看着梁山伯的背影慢慢与跳跃的火光融在了一起……
洞外,风雨交加,时不时传来几声野兽的嚎叫。
梁山伯直到已然熟睡的祝英台身边,脱下外衣替她盖上,目光落在她沉静的睡脸上,深邃不可捉摸。
碗千岁拨弄着篝火,说:“这包袱是你带回来的。你可得对她负责到底。书院那边就快‘热闹’起来了,她一去,也不知会不会惹出麻烦。”
“是你提出要她来书院的。”梁山伯走回来,在篝火前坐下,“那家仆的尸体可处理妥当?”
“切,有什么可处理的。这种黑心种子,比山魅豺狼更狠,本来要直接扔下绝壁去,可我想还是别浪费了,留给别的山魅当晚餐更好。”红红的火焰在碗千岁琥珀色的眸子里跳跃,他不满地瞪着梁山伯,“虽是我提出要她书院的,可你不也不反对么?可见你跟我想的一样嘛,反正这丫头孤身一人,无处可去,我们若不收留她,就算她出得了这大山,也早晚被人害死,还不如去书院。饵三娘那婆娘不是一直说要弄个给她打洗脚水的小奴隶么,带回去给她呗。”
“随你。”梁山伯侧身躺下,闭上眼睛,“她就交给你了。”
“喂喂!什么交给我?明明是你哭着喊着求我来这破地方救人的!”碗千岁戳着他的脑袋,“我看你手无缚鸡之力,才好心帮忙,凭什么就变成我的包袱了?!喂喂!”
梁山伯毫无反应,干脆用鼾声来回应他的聒噪。
“行!有你的!”气哼哼的碗千岁眼珠一转,悄悄起身,在洞口接了点雨水在掌心,回到梁山伯身边,对手心的雨水默默念了几句咒语,指甲一弹,几点雨水落在梁山伯的后脑勺上。
做妥,碗千岁双手合十,坏笑:“善哉善哉,明儿若是谁尿裤子,可千万别号啕大哭哟!”
天明,祝英台在一身的舒适里醒来,碗千岁的药真有神效,伤口竟一夜痊愈,眨眼惺忪的她坐起来,见洞外仍有飞雨,而梁山伯站在洞口,浑身--湿--透,对碗千岁怒目而视。
“嘻嘻,好主意,把全身都弄--湿--大家就看不出你尿裤子了。”碗千岁拍手大笑,“怎样啊,梦里上茅厕的感觉很逼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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