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梦碗】-《浮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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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山伯见祝英台已醒,吸了口气,压下怒气,不再理会碗千岁,上前对她道:“雨小了不少,我们下山。”

    “哦。”祝英台赶紧爬起来。

    碗千岁灭掉篝火里最后一点火星,扛着三叉戟,笑嘻嘻地跟在他们背后,一行三人,快步朝山下而去。

    4

    祝家的账房内,祝夫人纤秀的指甲熟练地拨着算盘。

    一个仆从拘谨地站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说:“回夫人,确实没有阿福的消息。”

    “多派些人手去雾隐县找找,他老家在那里。还有,多花些银两,找个有经验的当地人,去雾隐绝壁看看。”她头也不抬地说。

    “是!”仆从领命退下。

    不多时,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乳娘托着一杯参茶走进来。

    见状,她起身迎上来,嗔怪道:“这些事让丫环做,你是何苦。”

    “你总是如此辛劳,我到底是心疼的。”乳娘放下茶,“趁热喝。”

    “好。”她揭开杯盖,啜了一口。

    “小姐啊,放一放吧。”乳娘看她的眼神,一如从前,永远像母亲看心爱的孩子。

    “无妨,我能行。”她笑笑,环顾四周,“老爷如今是什么情况,你也知道。女儿早晚要出阁,少爷身\_体又不好,整个祝家除了我,还能有谁来撑?”

    乳娘锁紧眉头,看着她眼中的倦意,有口难言,半晌才说:“也要顾着自己呀。乳娘已是大半个身-子进黄土的人,你就听我一句……”

    “好了好了。”她打断,放下参茶,拉着乳娘的手往门口走,“我有分寸,您老快去忙自个儿的事。”

    “好吧。”乳娘点点头,走出房间。

    “乳娘。”她又叫住她,感激地笑道:“若没有你,真不知还有谁可以相信。还有少爷,这么久了,多亏有你照看。”

    乳娘什么也没说,拍拍她的手,拄着拐杖离开。

    一直走回内院的房中,她颤巍巍地转到屏风后,看着那张床,双手合十,虔诚祈求道:“诸天神佛呀,求你们,保佑我家小姐早些醒来吧!”

    说罢,两行老泪潸然而下。

    床-上,空空如也,哪里又有什么少爷。

    5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朗朗书声从课堂里传出,空山书院的学子们,高矮胖瘦,济济一堂,穿着统一的白色长袍,抱着书本,在老师的带领下摇头晃脑。窗外,阳光惹眼,鸟语花香,春天的气味从门窗渗出来,惹出发那些窝在最末排打盹的懒东西,被老师揪着耳朵扔到角落里罚站。

    祝英台抱着书,撑着下巴,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着念,眼睛却时不时地朝前瞟——梁山伯就坐在他前头。他一直是这样,永远挺直着背脊,读书写字都十分认真,一点不像四周那些家伙,心不在焉,含胸驼背,个个像晒干的虾米。

    来空山书院读书已经七天,她常常看他的背影看得入了神。同样的白色衣裳,普普通通,穿在别人身上跟他身上,原来大不相同。只不过一个白色的背影,看得入神了,竟像朵优美的云,让她忍不住想伸手去碰一碰。

    多亏有他跟碗千岁推荐保证,加上她把身上所有财物都交了出来,那个孤傲清高又怪脾气的饵夫人才同意她留在空山书院,但没让她跟其他学生一起住,而是让她独自住到书院西边的琴房里。

    那天,她站在饵夫人面前,由得她上上下下打量自己很久,然后冷冷说:“去琴房睡,洗澡什么的,我有个旧浴桶,等会儿你搬去琴房的隔间。”

    她分明是把自己最大的不便给解决了。

    “饵夫人,这样……好么?”她忐忑地问。

    “你要跟那帮臭小子同睡同浴,我自然也没有意见。”饵夫人目不斜视地看她的书。

    “不不,谢谢您的安排。”她差点跳起来,可转念一想,心头不禁“咯噔”一下,“饵夫人,莫非您……”

    她-撩-开一缕垂到身前的黑发,唇角一扬:“空山书院是我的,这里的每个学生,我当然了如指掌。”她抬起一双丹凤眼,意味深长地瞟了祝英台一眼。

    这女-人,原来老早便识破了她是女儿身。

    祝英台红了脸,手足无措。

    “不必如此尴尬,我的书院跟别家不同,不拘小节。只要你莫给我添麻烦,一切好说。”饵夫人继续看书,“还有,我正缺个打理杂事的丫环,你若无异议,便把这工作也担起来吧。”

    “好。”她点头,“英台明白。谢饵夫人收留。”

    “别叫我夫人,跟千岁他们一样,叫我铒三娘呗。”她嫩如春葱的手指慢吞吞地从字里行间滑过,又把书拿远了点,边看边摇头,“唉,老了就是老了,字都看不太清楚了。”

    她老?她看起来绝不到三十!眉目婉丽,黑发如瀑,简单一件素色罗裙,却被她穿得千娇百媚,风韵-撩-人。非要挑点毛病的话,只能说她那双眼睛,未免太精明,太世故,甚至透着一丝百岁老人才有的沧桑。

    不过,当她矢,所谓的丫环的工作就是每晚给这个女-人倒洗脚水之后,她对铒三娘所有的疑惑跟畏惧都没有了,只剩不敢言说的小小憋屈,但,感激之情仍有。一个被强推出家门的女-子,无权无势无钱,有人肯收容,又不过分刁难,还有什么可抱怨。

    这些天,只有碗千岁会每天来找她瞎聊天,帮她做些杂活,打一打老鼠蟑螂,而梁山伯就连影子也看不见,除了上课时能见他,一下课他便从所有人眼里消失了。碗千岁说,这家伙是个死心眼儿的书呆子,平日里最爱待的地方就是书院里的万卷库,那里是书院藏书的地方,又干又冷灰尘又多,平日里根本没人去,可他偏偏最爱那里,常常看书看得连睡觉都忘了。

    越是看不到他,祝英台的目光越是习惯于寻找他,看他的时间越多,她心中的疑问越清晰。可是,她的心事,她不敢讲。因为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

    “祝同学!”

    老师略带气恼的喊声,把神游太虚的她惊醒过来,慌忙站起来:“是!”

    “请把我刚才念过的句子再念一次!”老师摸着胡子,“如有半字错误,必有重罚!”

    “哦。”祝英台转转眼珠,模仿着他的腔调,一字一句念道:“祝……同……学。”

    “你念你名字作甚?”

    “老师刚刚念的不就是我的名字。”她认真答道。

    全班哄堂大笑。

    老师气得胡子打颤,怒道:“朽木!朽木也!”

    她吐吐舌-头,目光无意落在前头,梁山伯不知几时在簿子上写了几句话,移到她能看到的地方。

    “啊,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这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她赶在老师的戒尺落在她头上之前,赶紧摇头晃脑地念出这几句,赔笑道,“老师,学生会错意了,原来您不是要我重复刚才的句子,是刚才再刚才的句子呀!”

    老师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走回讲席,继续授课。

    午膳时间,饭堂里甚是热闹,梁山伯却不跟任何一个同学共坐,从来都是端着碗碟,坐在饭堂后的石阶上,边吃饭边看书,用功之极。

    “谢谢你。”一大块热乎乎的红烧肉落到他碗里,祝英台端着碗,坐到他旁边。

    “我不吃肉的。”他把红烧肉拨回她碗里,再不看她,继续边吃青菜边读书。

    祝英台听同学中的好事者说过,梁山伯出身贫寒,交的伙食费是最低档次的,每天只有素菜可吃。

    几天下来,果真见他餐餐都吃青菜白饭。这么大个人,只吃青菜怎么行?这个人救过自己的命,刚刚又帮自己的忙,此时再见他孤单瘦削的背影,看他碗里单薄的饭菜,她竟又比往日多了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是……心疼。

    可是,她一片好意,他却拒绝得这么干脆。

    “你又不当和尚,干吗不吃肉!”她涨红了脸,有些小生气,心想这书呆子必然抱着君子不食嗟来之食的自尊,又把肉扔给他,“我近来肠胃不适,扔了可惜。”

    “给大胖他们吃吧。”他又把肉放回他碗里。

    “不吃好点,你有一天会被风吹走的!”她觉得自己拗不过他,干脆把他那碗青菜抢过来,整碗倒进嘴里,鼓着腮帮子,皱眉下咽。

    他瞪着像只青蛙一样的她:“你为何吃掉我的菜?”

    她把自己的菜碗放到他面前,不雅地喷着菜汁道:“现在你没菜下饭了,只能吃我的。”

    “你……”他看怪物一样看着她,摇摇头,端起白饭,三两口吃个精光,收拾起书本,起身便要离开。她给他的那碗菜,原封不动。

    “梁山伯!”她真是不明白,世上怎么有这么固执的人,不就是一碗菜吗!吃了就不清高不傲骨了?

    他回头朝她浅浅一笑:“祝同学,世上确实有没下饭菜就吃不下饭的人,但不是我。吃饭于我而言,能饱就好,白米饭一样可以下咽。你的逻辑实在很好笑。不过,多谢你的好意,但实在不必如此。”

    说罢,他走上台阶,消失在她哑口无言的张望中。

    “哎哟,红烧肉呢!”

    一个花里胡哨的身影窜出来,把手里的扫帚一扔,端过那满满一碗菜,全倒进了大嘴里。

    祝英台吓了一跳,见是碗千岁,叹气道:“他要像你这么聪明就好了。”

    “你们两个烦不烦呀,我在那头扫地,就看见你们为了一块肉让来让去没完没了。”碗千岁擦擦嘴,坐下来,坏笑着说:“你们这个样子,若被其他同学看到了,肯定以为你们有什么之癖呢。”

    “你嘴真坏!”祝英台红了脸,赶紧坐直身-子,粗声粗气道:“我是念在他救过我的命,又在饵三娘面前替我说话,让我进了书院,不过是想小小报答他一下罢了。”

    碗千岁不屑道:“啧啧,当初救你命的可不止他一个呀!再说,冒生命危险宰了山魅的人可是我啊!帮你帮澡盆的也是我呀!怎不见你拿红烧肉来款待咱?”

    “你我好兄弟嘛,不带这么计较的啊!”她给了他一拳。说起碗千岁这家伙,除了嘴巴一点,别的还真不错,跟他一起,不管聊天还是做事,都让人特别放松,心情都敞亮许多似的。认识他的时间虽不长,但这个人,让她没来由地信赖。还有,她见识过碗千岁的本事,这家伙虽然是书院的杂役,可是飞檐走壁,舞刀弄剑的本事不在话下,那天他将山魅一击毙命时,她就怀疑过他是所谓的江湖高人。她说凭这一身本事,走出雾隐县这个小地方,他会有更厉害作为,为什么要留存这个清闲到无聊的偏僻书院里消磨生命。他也不避讳地说,他确实跟普通人不一样,会些拳脚功夫,但,他更喜欢在书院当杂役,扫地擦桌比勾心斗角更有意思。外头的世界,不过一场大梦,区别是有人愿意睁眼,有人不愿意。还是这里好,日子高兴又踏实。

    听多了男子汉当出人头地、名扬天下之类的话,碗千岁的态度实在是让她眼前一亮,也更喜欢跟他做兄弟了。

    “偏心啊偏心啊!”碗千岁愤愤地踢着腿,“长得不及人家俊,连红烧肉也吃不上啊!”

    “喂!有完没完啊红烧肉!”祝英台哭笑不得,“好吧好吧,以后我的红烧肉都给你。对了,有件事还得拜托你,正说吃过饭去找你呢。”

    “听说姐姐快出嫁了。”她不曾留意到碗千岁的神色,笑笑,“嫁给太守的儿子呢。”

    “羡慕呀?”碗千岁敲了敲她的头,“据说所有小丫头都有嫁个好夫婿的美梦。”

    听到夫婿二字,她眼前不期然冒出梁山伯那张又臭又硬的面瘫脸,然后心下一慌,连念几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怎么能想到他!

    碗千岁见她失神,抓住她肩膀摇摇,笑:“想到谁了?脸怎么红了?跟个小丫头似的。”

    “胡说什么呢!”祝英台白了他一眼,“还不寄信去!”

    “嘿嘿,英台若是女儿身,梁兄只愿共鸳帐?”碗千岁故意学着女儿家的腔调,-羞-得祝英台连脖子都红了,抓住他就要打。

    “我错了!英雄饶命!”碗千岁大笑着逃开,站在更高一级的石阶上,回头笑道,“不是只有女儿家才做嫁个英俊郎君的梦,每个男儿家心里,也有他们的梦。”

    天上的光线洒在碗千岁的身上,令他整个人都要发出光彩似的,若不是肩头那把扫把煞风景,此刻的他,真是漂亮得像个不真实的梦中人。

    “送信去!”祝英台顺手抓起个石子儿扔他。

    碗千岁嬉笑着跑开,跑了几步又回来,从怀-里掏出个用野草编成的蝴蝶,塞-到她手里:“差点忘了,回去记得把这个玩意挂到门上,天黑之前必须挂好哦!然后,晚上别出来。”

    “这是什么?还没到端午挂香包的时候呢!”她奇怪地问。

    “少废话,让你挂上就挂上。别忘了啊!”

    不就是只草编的蝴蝶,编得又不好看,她把蝴蝶放到袖中,拍拍-屁-股站起来,一阵阴风吹过来,她不禁打了个寒战,抚着臂膀回去了。

    6

    冷死了冷死了!

    祝英台硬生生被冻醒了,四月的天气,怎的跟寒冬腊月似的。她从被窝里探出头,窗外,月光朦胧,四下竟生出了薄雾,水流般浮动。她看到自己呵出的气,白白一片。

    她哆嗦着起床,点亮油灯,把所有能穿的衣裳都裹上,还是冷,干脆把被子也披上了。

    身后传来“啪”一声响,她回头,原来是被角把书桌子上的那只草编蝴蝶扫到地上了。

    果然还是忘了这件事!

    她拾起蝴蝶走到门口,心想现在挂到门上应该也没什么吧。

    还没开门,只听门口传来“砰砰”几声异响,然后便是花盆之类碎裂的声音,隐隐还夹着一声怪叫。

    她呼一下把门打开,一股强悍的寒风扑面而来,把她的脸都要利歪似的,再看杵在门前那片缥缥缈缈的白影,她揉揉眼睛,失声道:“梁山伯?!”

    风渐渐小了,继而消失了,连带四周的温度也迅速恢复正常。

    梁山伯一手背在背后,一手握书卷,侧过脸,问:“吵醒你了?”

    她真的无法理解这个男人了,他居然若无其事对她说,他见今夜月色甚好,边行边读书,不知不觉便到了琴房门口。

    “读书会读到怪叫吗?”祝英台走到他面前,用平生最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他。

    “月明风清,何来怪叫?”他奇怪地反问。

    她一愣,又道:“那彻骨寒风,呵气成冰的天气……”

    他一连两个何来,真真把她弄晕了,此刻,四下确实一片寂静,月光如水,微风舒适。

    “可刚刚明明……”

    “看来祝同学需要服药才是,跟我来。”他打断她,合上书本,抓住她的手腕,快步朝万卷库的方向走去。

    “我没病吃什么药!”他下手并不重,可她就是怎么也挣脱不了。

    “你记性如此差,不吃药怎么行!”

    “梁山伯你真过分!”

    他们身后,树影之中,饵三娘缓缓走出来,手中握着一柄细剑,看着他们二人的背影,又看看天空,叹了口气。身后的地上,躺着一只被切成两瓣的怪物,兽头鸟身,模样狰狞,已然气绝,身-子一边融化,一边冒出淡淡绿烟。

    “给我出来!”她的手朝后一伸,拧着碗千岁的耳朵将他扯出来,斥道:“大半天不见你人影,你明知大日子临近,群妖集结,不赶紧动手‘清洁’,肉芝现世时,一不小心便被抢去了!刚才要不是那家伙来得及时,祝英台已被当做开胃菜吃了!我明明让你监督她挂上隐门符的!你又偷懒!”

    “大日子每十年都有一次,姐姐你身经百战,又不是第一次对付这些外来者了,我在或不在,也没什么影响嘛。”碗千岁嬉皮笑脸地拿下她的手,“再说了,就算没有隐门符,那些妖怪找上书院里的活人学生,结果还不是被你喀嚓掉。饵三娘可不是吃素的。”

    “永远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饵三娘恨恨道,目光停在碗千岁略为疲倦的面容上,“你去祝家了?”

    “嗯。”碗千岁并不否认,打个呵欠,“祝英台托我送家书。”

    “你是去祝夫人吧!”饵三娘直截了当。

    “我知道我做什么你都知道,咱们虽是亲姐弟,可你能不能稍微尊重一下我的隐私权呢?”碗千岁掏着耳朵,苦恼地挤眉弄眼,“我就是顺便看看她现在如何了。”

    “能如何?必然还是旧模样。当年若不是你胡乱逞能,她不会成现在这般模样。”饵三娘用力戳了戳他的头,“我告诉你,事已至此,不要再做任何介入。你我都只是道行尚浅的妖怪,在这书院中安分守己地活着,做我们该做的事。或许天可怜见,有一日能让我们修成正果也未可知。我同意暂时收留祝英台,一是心怀恻隐,二是念她有如今遭遇,我们也要负些许责任。等料理完大事,境况安全之后,再来商讨她今后的去处吧。”

    “好吧,我没意见。”碗千岁耸耸肩,转身正要离开,又回头,“姐姐,你留在书院这么多年,真的只是为了捉肉芝、积功德么?”

    饵三娘愣住。

    “一睡三千年,梦中不知梦。”碗千岁笑笑,哼着小曲儿离开了。

    7

    万卷库中,书架林立,一盏油灯在窗下的桌上轻轻跳动。祝英台坐在桌下的褥子上,借着灯光读书,桌上的书全是他正在读的,其中一本书很特别,纯白色封面,上书《妖灵百物谱》。

    她翻开这本书的第一页,上头画着片山林,林中一条小路,一个赤身露\_体,头生犄角的三寸小人乘着车马疾驰。她跑到正在用小炭炉烧热水的梁山伯面前,问:“你看的书都好奇怪。这是什么?”

    他瞟了一眼,淡淡道:“这叫肉芝。”

    祝英台从未听过如此怪异的称呼,问:“是这个小人儿的姓名么?”

    “肉芝是半个妖怪,也是食物。”梁山伯道:“它们食日精月华而生,喜隐匿在山高水深之地,每十年开形一次,数量极其稀少。且它们只在成形当天才会以实体之状出现于山中,之后便化为无形,踪迹杳然。如能在成形之日捕获并食用,普通人食之可成仙,妖怪食之,则可获血肉之躯,并入红尘轮回,永世为人。”

    祝英台眨巴眨巴眼睛,把书合上扔到一边,打个呵欠:“好无聊。”

    “无聊?”梁山伯一怔:“我以为你会说好可怕或者好神奇。”

    “人有什么可羡慕的,还不如妖怪来去自由、飞天遁地呢。”她抱着腿坐在炉前,“妖怪想变成人,人呢,想变成仙,仙又想变成什么呢?更高的神?我就不明白,非要把自己变成‘别的’才会开心么?”

    梁山伯看着她清秀的侧脸,笑笑,岔开话题:“看来现在你一点都不反感来万卷库啊,刚刚不知是谁拼命挣扎呢。”

    祝英台转过头,严肃地瞪着他:“梁同学,我还是坚持我刚才的说法!我真的听到了怪叫还感受到冬天的温度!”

    水壶冒起了白烟,梁山伯找来一个瓷碗,倒了大半碗热水放到祝英台面前,说:“最好的药,就是这个,这水里我加了薄荷叶,可以安神醒脑。我也不没见过像你这样的新生,因为到了一个新环境,处处不习惯,有幻听幻视并不奇怪。喝了它,再安心睡一觉,你自然会正常。”

    “我没有不正常!”祝英台看了那碗弥漫着淡淡清香的水,把头扭到了一边,“不喝!”

    “随便。”梁山伯不再理她,拿过油灯坐到一旁,靠着书架,取了本书看起来。

    祝英台也赌气似的拿起一本书来,边看还边故意念出声来。

    他半点都不受影响,目光在他的书上专注移动。

    读了半晌书,祝英台也无趣了,扔掉书发呆。

    两人之间,隔了一座书架,一盏灯,沉寂无声。

    “我认识你。”她突然把脑袋从书架后伸出来,“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

    梁山伯翻书的手停顿了刹那,又继续翻着:“你我的家乡差了十万八千里。”

    “我觉得认得你的背影。”她自言自语道。

    他摇头一笑,连回应都不屑。

    “我知道没人肯信。”她有些沮丧地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其实连我自己也不信。”

    “说说看吧。”他的声音穿过跳跃的灯火,“不让你聒噪你是不会甘心的。”

    再没有更好的地方与时间,比此刻更适合说话了,再荒唐的念头,也会在这样的灯光,还有他安静的翻书声中,被理解,被宽容吧。

    她的心突然就沉静下来,垂眼看着他们之间的灯盏,慢慢跟他说起了那段不曾跟任何人说过的往事。

    那一年,她还是垂髫小儿,爹很疼她,可那时候他老不在家。大娘对她也还不错吧,不打不骂,就是有时候看她的眼神,冷得让人害怕。还有比她年长几岁的姐姐,她不喜欢她,不跟她玩儿,还常把她喜欢的东西抢走。

    记得那天是除夕,大娘命家丁抬了许多不要的旧东西到后院烧掉。独自在后院玩耍的她见火光熊熊,便偷跑去看热闹在。大娘每年除夕都要烧掉不少旧物事,说是辞旧迎新。她站在那堆杂物前,却无意发现一幅画卷裹在其中,火光前,那黑色的卷轴似在发着幽幽蓝光,像对她拼命眨动的眼睛。

    她心下一动,趁家丁疏忽之际,偷偷从杂物中抽出这卷画,打开一看,却是一幅“春霭化冰”图。那时她还认不全上头的字,可看着这幅画,还有画中那只有个背影的男子,心头却是说不出的喜欢。好好一幅画,烧了太可惜。

    她将这幅画悄悄收到最角落的衣箱里。

    次年秋天,大娘那体弱多病的儿子死付出了。对的,她本来还有个异母哥哥,只是从小便是药罐子,被大娘安置在内院,几乎是足不出房。

    那段时间,大娘很少出来见人,终日留在后院,甚至儿子下葬时她也没有出来。再后来,祝家突然有了一条严厉的家规,便是任何人都不得在大娘面前提起她丧子之事,大家就当少爷还活着吧。

    她记得,爹就是在那一年开始见老了。

    之后的日子也算平静无波,祝家上下安分守己,各做各事,只有她老觉得自己老遇到奇怪的事。

    有一次,姐姐捉弄她,将她反锁在老鼠成群的废屋里,她求救无果,又冷又饿,靠在墙角昏睡过去,迷糊中,她听到有人在耳边轻轻喊她。她醒来,迷蒙的视线里隐隐见到一个背影,从打开的房门中离开。她揉揉眼睛,废屋的门不知几时被打开,但是,四下并无他人。

    她以为刚刚是在做梦,或许是姐姐良心发现,偷偷开了门吧。

    类似的事,不止一件。姐姐想到过各种花招对付她,在路上挖泥坑当陷阱,在她的水杯里下泻药,可她每次都能安然无恙,走到陷阱前会突然停下绕过去,水杯已经端起来,却莫名其妙滑脱到地上。

    于是,别人都觉得她运气好。只有她知道这不仅仅是运气的问题,每次遇到灾祸时,似乎都有股力量帮她化险为夷,但她又毫无证据。

    时光如水流去,她到底是平安长大。爹说她跟娘长得一模一样。姐姐也不再捉弄她了,她有了自己的世界,整天想着那些鲜衣怒马的公子哥。大娘也没有什么变化,她还是很美丽,只是看自己的眼神比之前更冷了。

    一年前,爹已病到不能下床,有时清醒,有时糊涂。

    那天她正要亲自去为爹熬莲子汤,大娘却将她叫去,让她去郊外的青莲寺为爹求一道平安符回来,且要独自步行而付出,方显诚心。

    对大娘,她当然不会有一个不字。

    她去了青莲寺,却在一片荒地里遭遇两个带刀的大汉,他们不求财,只要她的命。

    她跑,他们追,刀尖就在她的脑后。

    一脚踩空,她滚进一条沟渠,脑袋撞上一块大石,昏死过去。

    浑浑噩噩中,又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

    她睁开眼,又看到那个白色的背影,就坐在她前头的石块上。

    “你是谁?”她爬起来。

    “我来同你道别。”那人慢慢地说,却始终不肯转过身来,“十年缘分,怕是尽了。”

    “我们很熟么?”她想走过去,身-子却动弹不得。

    “祝英台,今后若有机会离开祝家,切勿犹豫。尤其留心祝夫人,她已不仅仅是不喜欢你了。”说罢,他站起来,往前头的竹林而去。

    “等等!你到底是谁啊!”

    那人没有停,只留给她一个白色的、单薄的背影,像一朵居无定所的云,缥缈不可捉摸。

    然后,她一阵眩晕,等她再清醒过来时,她还在那片荒地里,带刀大汉却不知踪影,她疑惑之极,刚刚发生的一切难道只是场梦?她很混乱。

    “今年,我就被赶出来了。莫名其妙被扔在山上,遇到了你。”祝英台-羞-涩地笑笑,“不知为什么,看到你的背影就觉得熟悉,让我想起……那个梦。”

    他手中的书,已然翻到最后一页,他活动活动脖子,转头看碟向她微微发红的脸:“这样荒唐的事,今夜说说便罢了,别人知道会笑话你的。”说着,他又忽然问:“为什么总是带着那幅画?”

    她想了想,说:“因为画里那个男子的背影。每次看到这幅画,我都会想起那些荒唐的‘梦’,抱着这幅画,便觉莫名的安全。”她眨眨眼,瞪了梁山伯一眼,又道:“好吧,你可以继续笑话我,甚至说我有怪癖。”

    “睡觉吧,祝同学。”他放下书,起身扯过被褥,铺在前头。

    “啊?!”祝英台噌一下跳起来,“我跟你都在这里睡觉?不不,我还是回琴房去。我不习惯跟人一起睡的。”

    “灯油已快燃尽,黑灯瞎火你如何回琴房?”他边说,边把那碗水拿过来,放在被褥中间,“我也不习惯与人分床而眠,但今夜情况特殊。以碗为界,你我各不相干。”

    说罢,他走到被褥另一边,以书为枕,和衣而卧,很快打起了鼾。

    看着那干净的瓷碗,与那大半碗清澈如镜的温水,祝英台忍不住端起来喝了一口,薄荷叶的清香充盈于唇舌之间,十分美妙。

    她把碗放回去,也小心翼翼地躺到松软的被褥上,一想到背后有他,心中便是一片宁静。

    “梁同学。”她轻轻喊他。

    “唔。”隔了许久,他应了一声。

    “就知道你没睡。”她抿嘴一笑,“你说那个背影,真的只是我的梦么?”

    “随便吧。”

    “对不起。”

    “为何对不起?”

    “把你一个堂堂男子汉跟我稀里糊涂的荒唐梦扯到一起。”

    “哦,以后不要了。”

    “我想啊,要是真有那个人的存在就好了,我没别的意思,只想亲口跟他说声谢谢。”

    “睡吧。”

    夜色阑珊,月懒人静,那白色瓷碗停在他二人之间,光彩流动,婉转如梦。

    8

    “你怎么好意思躲在这儿偷听一夜!”梁山伯靠在书架前,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略带倦容的脸上,“还不出来!祝英台早走了!”

    被褥上那个瓷碗骨碌碌转动起来,一阵白烟腾过,碗千岁伸了个懒腰,以牙还牙道:“你怎么好意思不承认你就是那个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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