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下)第十二页 致爱-《浮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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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知爱者,不伤人,不伤己。
1
海水一样的蓝头发,海水一样的蓝眸子,海水一样的蓝纱裙,多么宁静似海的组合。
但这种宁静完全是错觉!
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努力干嚎的小姑娘,从进门到现在,她的双手始终紧拽九厥的胳膊,连体婴一样死都不分开,除了哭声,沙发也在砰砰响,一条跟它的主人同样悲伤的蓝色鱼尾不甘心地来回拍打。
妹子是只“蓝鲛”,人鱼类妖怪中最好看的一个分支,不论男女都有一张令人神魂颠倒的脸。另外,关于世间一直流传的,人鱼眼泪会变成珍珠这件事,你们笑笑就算了吧,因为这是个百分之九十的谎言,而剩下的百分之十的真实,便是蓝鲛的眼泪真的会变成上等白珍珠!
上天的眷顾令蓝鲛变成了传说中最美丽的部分,也将它们一步步拖向灭绝的深渊。从远古时期开始,蓝鲛便是捕鱼人的挚爱,天性温良的它们从不是渔网与欲望的对手。被捕获的蓝鲛通常被关在狭小的水池里,每天要干的事就是哭,如果不从或者眼泪太少,渔夫会用各种残酷的方法折磨逼迫,直到它们哭瞎眼睛再流不出一滴眼泪时,便被无情宰杀,作为鱼肉贩卖;也有一些被留下来作为低贱的货品,放到市场上出售,供猎奇者收买观赏,最终也很快落个伤病而亡的结局。此后,蓝鲛数量越来越少,幸存者们纷纷迁徒到远离人类的深海孤岛,变成了只活在传说里的物种。反正,我只在三四百年前的一次旅行中,在西安城见过一只化成人形的男性蓝鲛,没记错的话,他是进了一间当铺。待他出来之后,我还兴高采烈追上去问他是不是一只蓝鲛,结果人“呼啦”一下吓跑了……回来时我还跟敖炽叨叨了好久,说错过了一次白拿珍珠的好机会。
关于记忆中蓝鲛的种种,到此为止。所以我完全没有猜到,九厥所谓的“大事”竟是一只堪称世界珍宝的蓝鲛妹子,并且这个妹子口口声声对我们所有人说她跟九厥——有!婚!约!
可九厥却斩钉截铁对所有人说,他压根儿不认识这位。这位美丽的鲛女是他昨夜在酒庄里的超级大浴缸里洗澡时,“唰”一下打水里冒出来的,开口便说“终于找到你了,我们成亲吧!”,虽然他随时把找妹子结婚这种事挂在口边,可真遇到这么个死活都要嫁他的,他除了吓得连呛几口洗澡水,第一个念头便是找我善后。切!我这儿时不停又不是妇联!谁知道这惯性失踪的混蛋是不是在外头惹了风流债然后被逆袭了!我居然有点幸灾乐祸……
“妹子你能不嚎了吗?”九厥都不敢看她的脸,扯了一张纸巾给自己擦眼睛,“你再嚎,我就要哭了!”
“你我有三生之约,为何如此待我!”鲛女吸着鼻子,万般委屈,“嫌我不够貌美?”
“你美得惊天动地!”九厥赶紧摇头又点头,“可我真不认识你啊大姐!从不会有一个熟人从我的浴缸里钻出来!我带你来这里,就是让我所有朋友为我作证,我是有未婚妻的人了!你真的找错人了!”他眼巴巴地望向我,“赶紧给我证明!!”
我耸耸肩:“你的未婚妻历来只是你口里的一个词语,我们谁都没见过,我能为你证明什么呢?倒是你自己要好好想想,是不是在哪个月黑风高杀人夜里,做了不该做的事儿!”
“对,再仔细想想。”敖炽落井下石是一把好手,“老爷们儿得有担当!你一把年纪了,差不多就娶了吧,我看着姑娘跟你挺合适,你们俩连头发都使差不多的颜色!人家都这样了,你还那样,姑娘多伤心哪!”他满眼同情地看向鲛女,口气温暖得像居委会大妈,“姑娘,想哭就使劲儿哭吧,人年轻的时候,谁不遇到个把人渣!哥懂你的心情。”
“我不就是喝了几瓶你家的酒没给钱吗……”九厥痛苦地捂住脸。
我瞟了义正词严的敖炽一眼:“你拿个洗脸盆干吗?”
敖炽眨眨眼,小声道:“你不也抱着茶杯随时准备着吗?”
“你一定要表露得这么明显吗?”我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你就不能多说点煽情的话让她别只顾着嚎,赶紧哭点眼泪出来吗?!”敖炽瞪我。
葵颜根甲乙默默放下偷拿在手里的矿泉水瓶和小碗。
呃,节奏有点不对。
九厥绝望地指着我们:“你们……”
鲛女瘪着嘴,说:“何苦编造一个不存在的未婚妻呢?我才应该是你的妻子啊!”
“我真有未婚妻!”
“那你把她叫来!”
“我暂时联系不上她……”
“说!谎!话!”
“求你了……我不能娶你!我不认识你!我要说多少次!”
“三百八十年前的一个夏天你可去过西安?”
“我这辈子在无数时间去过无数地方,哪记得三百八十年前的夏天我在哪儿!”
“装!糊!涂!”
九厥显然是被一种无理取闹惹火了,向来不与妹子发货的他,突然冷下脸来:“即便是妖怪,你也是个女妖,就这么不重自己脸面?”
鲛女一愣,不嚎了,呆滞良久,双手无力地垂下:“为什么你要这样……七色石,三生约,待到靛荷展笑颜,再执手,醉秋山……”
一条编制精美的红色手绳滑出来,停在她白皙的手腕上,红得哀怨。
也许是我连日奔波眼神恍惚,一见这手绳,便觉得有条细长如蛇的暗影从缕缕相缠得红线里钻出来,若有若无地浮在空中,另一端却缠在了九厥的左手腕上。
我揉揉眼睛再看,手绳只是手绳,哪里有什么暗影?
见她这般模样,九厥又有些过意不去,很真诚地握住她的手说:“你说你叫永欢对吧?恩,永欢妹子,我以天界仙官的身份慎重向你保证,我从未见过你,婚约更是无从谈起。问题一定出在你那里,不如回家好好睡一觉,再想清楚与你有约的人是谁!你再这样纠缠,不明智。感情这事儿,不论做人还是做妖,都不能无中生有。我不想采取任何伤害你的措施,明白吗?”
她叫永欢?!
我在心里笑了笑,这个名字不论放到谁身上都寻常甚至俗气,唯独在她身上,是一种深刻的祝福。我想,起名子的这个人一定很爱她。
永欢怔怔地看了九厥很久,生气地鱼尾也平静下来,慢慢化成了一双雪白柔软的小脚。
“抱歉,我一急,尾巴便露出来了。”永欢不好意思地朝我们笑笑,调整了一下坐姿,但依然紧挨着九厥,“刚才是我失利了,没吓倒你们吧?”
所有人都稍微松了口气,九厥的话似乎有效?!
“想明白了?”九厥看着恢复正常的她,试着问,“我送你回家?虽然咱们之间是误会一场,但做个朋友是没问题的。”
永欢转过脸,两颊飞红,认真道:“我哪里都不去,我只与你在一起。不论你走到哪里,我都不会弄丢你的。”
晴天那个霹雳,把我都震了一下。
“怎么有这么厚脸皮的姑娘啊?”肩头的纸片儿都忍不住了。
连一直在辛勤收拾屋子的赵公子都闷闷走到她身旁:“姑娘,姻缘这种事勉强不得。这蓝头发虽然不是什么好青年,起码还是个敢做敢认的纯爷们儿,他既然如此肯定不认识你,那必然是真不认识。你还是回去弄弄清楚吧,别误了终身大事。要不,我煮碗面给你,吃了再回家?”
“赵公子,我不高兴的时候怎么不见你煮面给我吃?”敖炽“哼”了一声。
“你从来不需要安慰。”赵公子诚实地回答,抱起一筐垃圾走开了。
敖炽扯扯我的袖子,神情八卦之极,附耳道:“这铁坨坨对那姑娘有想法!!”
“这么好看的姑娘,有想法是正常的。”我推开敖炽,笑着对永欢说,“你看,这里所有人都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虽然我有点烦九厥,但我依然要跟你说,他再不靠谱,也不至于否认一桩婚约,再脑子不好使,也不至于忘记相爱之人。你要愿意,在我店里住几天,逛一逛这个城市,等心情好些了再回家也无妨。”
永欢的蓝眸子越来越黯淡,脸上的红晕也沉得不知去向。
她再次看定九厥:“你不娶我?”
“不娶!”九厥毫不犹豫,“你非我命中注定之人。”
虽然我总是嘲笑九厥是前年剩男,可是以他的资质,真想结婚,何愁没有妹子上赶着嫁他。我知道他对于结婚的渴望大部分都是装出来的玩笑,如果不是那唯一一个正确的人,他不会对任何一个女-子动心,即便投怀送抱,也可坐怀不乱。简单说,他就是个披着流氓外衣的君子,在永远的老不正经历,执着地等待……所以,我烦他又喜欢他,不是没理由的。在内心深处,我其实很希望他说的那个“未婚妻”是真有其人。但直觉跟我说,即便有这个人,也绝不是这个永欢。
哪里出了问题?!
永欢咬了咬嘴唇,看着我们,用目光寻找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你回家吧!”纸片儿直言,“再纠缠下去就是骚扰了。”
葵颜也开口了:“凡是事都有解决之道,不是这个人,也会有别人来娶你。何苦跟自己过不去?”
甲乙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包饼干,边吃边说:“死缠烂打的女-人,不值得任何人喜欢。”
话有点重,道理没偏。
我跟敖炽以沉默来支持队友们的意见。
永欢不再说话,下意识地屈起腿,整个人都蜷在了沙发里,姿态甚是可怜。
我心下叹惜,游走世间千百年?深知世上最难处理的事情,非情爱莫属。我一个老妖怪尚有如此感慨,更何况这小小的鲛女。也许她跟九厥的许多倾慕者一样,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便将这个蓝发妖孽记在了心间,难以释怀,而她又比其他人的表现更激烈一些,干出这种乱认相公的事,也不是不可能。
“你们都要我离开他。”片刻之后,永欢的脸从膝盖后慢慢露出来,还是没有哭,只是满目悲伤,还夹杂着丝丝不被认可的失落与愤怒,“我寻了他这么多年才得偿所愿,为什么你们要拆散我们呢?为什么你们不能像岳先生那样祝福我们呢!”
越说越不像话了,一场单恋,何来拆散?!
九厥就差给她跪下了:“你究竟是谁?”
永欢热切地看着他:“我就是永欢啊。三百多年前,沈公子的东篱小筑里,我们一直在一。虽然那时我看不见,可你的声音至今未变。请不要质疑一个瞎子的听觉。”
九厥一愣,想了很久很久之后才说:“东篱小筑……你说沈子居的东篱小筑?”
永欢激动地点头:“你想起来了?我们一直住在那里啊!”
九厥皱眉:“我记得沈子居,也去过那个地方,可我对你毫无印象。”
“不可能!”
“句句实言。”
“你留下画像,不就是为了让我康复后来寻你吗?我寻了你几百年啊!”
“我从未留过什么画像!!你再这样纠缠,我就把你绑到东海去扔了!”
“不论你把我丢到哪里,我都会回到你身边。你跟我已经绑在一起了!”
“……”
“为什么你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你要装作不认识我?”
事态在永欢的固执中又回到原点。
永欢又开始伤心地干嚎,声音还越来越大,无端端听得人心里躁郁。
“你先冷静一点行不行?”我觉得九厥可能又要千我人情了,“如果真是九厥负你,我保证先让他跪键盘再娶你。但如果不是,我们也不为难你,哪里来便回哪里去吧。”
不听,还是嚎。
“永欢,你……”
我话没说完,一阵凉气突然从我们之间飞过,直奔永欢,一个隐隐的“眠”字从她额头上一闪而过之后,这家伙眼睛一眨,“咚”的一声歪倒在九厥身上。
2
重归安静的世界真令人欣喜。
“只嚎不哭,还不如睡觉。”甲乙放下手指,打了个哈欠,“一颗珍珠都没有。”
唉,也只有这么做了,再嚎下去谁都受不了。我对赵公子道:“把她搬到二楼客房吧,呃,是不是应该把她放到浴缸里才对?”
“先等等!”敖炽走过去,把她斜挎在身上的小皮包取了下来,打开往桌上一倒,“包是女-人的第二生命,看看有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
完全没有大家想象中“哗啦”一声出来N多件东西的场面,永欢的包里只有个不足一尺的银制圆筒,以及一张弹到地上的红色的很像VIP卡的玩意儿。
九厥拿起那个大拇指粗细的圆筒,拧开上头的盖子,一截泛黄的纸卷露出来。抽出一看,在场众人都吃了一惊,居然是一幅工笔细描的画像,画中人分毫无差,九厥无疑!只是这肖像的一边参差不齐,似是被人撕掉了一部分。
敖炽拾起来地上的卡片,擦掉水渍一看,嘟囔道:“花……月佳期……您最值得信赖的情感服务机构?!这什么呀?”
“花月佳期?”葵颜从沙发里弹出来,一把抢过卡片,正面反面仔细一看,顿时瞪大眼睛,像是抓住了什么杀人凶手一样指着这种卡片大声道,“就是它!就是这个花月佳期,把我们锦绣缘的生意搅和得一塌糊涂!”
对啊,被九厥的电话一打岔,我们居然都忘了葵颜的话还没说完,关于他跟老婆开的那间婚介所!
“啧啧,瞧这仇深似海的样子,不符你善良的本性哟。”我拿过卡片,普普通通的VIP卡,喜庆的卡色,正面印着“花月佳期情感服务机构”以及一个400开头的服务热线,背面印着一串号码,这张是A1335号。
“换作是你的不停,一夜之间所有跟你签订了服务合同的客人全跑路去光顾另一家店,你不生气啊?”葵颜瞪我一眼。
“是不是你们收费太高,又或者资源不足,成功率太低,导致客户集体不满呢?”敖炽插嘴,“如今搞婚介的多了去了,人家有办法替客户找到真爱,你们竞争不过,被抢生意不奇怪嘛。”
“找真爱?!”其实葵颜本来想说“你懂个屁”,但生生又把这话咽下去,耐着性子道,“我们锦绣缘从来都不拿这个当承诺,因为我们不敢。”
“不敢?”我挑眉,“前任天神与花妖得夫妻店也有不敢的?”
“可遇而不可求的东西,我们不敢承诺。”葵颜变得很严肃,“我们可以承诺为客户们牵线搭桥介绍条件符合的伴侣供其接触,但是不是真爱,这连老天都不知道,我们又可以保证什么?我们锦绣缘只做靠谱的事。你忘了定言当年说过的话吗?”他顿了顿,看定我,“世上唯一不能靠努力得来的,就是爱情。”
我微微一怔,笑着举起这张VIP卡:“那你的意思是,这一间花月假期干的就不是靠谱的事?”
“我压根儿不知它干了什么。”葵颜皱眉,“事实上被抢了客源的婚介所不止我们一家。干这一行的人多年来也是各凭本领,相安无事,可从未出现过如此‘异军突起’的。于是我跟锦袖兵分两路,她负责去花月假期探探虚实,我负责去调查流失到那边的客人的后续情况。”
“结果是没有结果?”我问。
“确实,锦袖说,那就是一间再普通正常不过的婚介所,而我也没有人客人身上找到什么可疑的地方。不过,顺利结婚的就没有,自杀的倒是好几个。”葵颜回忆道,“我们第一次领教花月假期的利害,使十年前还在帝都的时候。那会儿我们的帝都分公司生意一直不错。就因为这间店,我们不得不结束了帝都的生意,去了别的城市拓展业务。这些年倒也平顺,几个城市的分店都还不错,包括忘川。但就在几个月前,这件花月假期又阴魂不散地出现在忘川,我们的生意立刻一落千丈。说来也是怪异,这件店并不同时在几个城市营业,每做几年生意就会换个城市,谁想到冤家路窄,居然在忘川与它狭路相逢。这回我伪装成单身男人亲自登门,结果……”
“被人打出来了?”敖炽顺口道。
“你去就会被打出来,我是斯文人。”葵颜白他一眼,“一开始受到了很热情地接待,但最后他们的工作人员很遗憾地跟我说,我不在他们的服务对象之内,因为我不需要。然后就请我出来了。”
我笑道:“这倒有意思了。你不是伪装了吗,应该是连身份什么的都搞定了,联网查都不会有问题的那种。他们又是如何知道你不需要他们介绍老婆呢?”
“我也奇怪!”葵颜叹气,“所以我不甘心哪,大半夜的又去了一趟他们在忘川的分公司,别的倒没发现,可你知道我在其中一间装修得像个祷告室的房间里发现了什么吗?”
“耶稣?”我一翻眼珠,最讨厌别人说话不说完还要反问我了。
“一尊摆在神龛上的、两尺高的瓷像。”葵颜的眼神变得特别深成,“雕的是个长袍加身、衣袂飘飘的高挑男子,但脸上却没有五官,只在眼睛部位,系了一根红色的布条。照以前的老规矩,厨师拜灶神,衙差拜关公,为人牵线搭桥的媒婆自然是拜月老的,如今不少婚介所里海保留着这个习惯。但是,任何一间婚介所供奉的月老像,都是小圆那个白胖老头的形象,不可能把月老像塑成这个样子!”
“资像是定言?”我问。
“太像了。”葵颜点头,“我虽不再是天神,但身为最熟悉的伙伴,我对定言的气息太熟悉太敏感,可任凭我动用多少灵力去感知,都没有在那里捕获到丝毫与定言有关的‘气’。”
“也许是他们的创始人的祖辈见过定言,受过他的恩惠?”我猜测。
“不知道。”葵颜苦恼地摇摇头,“后来我又试图查他们的底细,什么破绽都没有,除了生意越来越好,上门来求助的人越来越多。而且我最近才知道,花月假期是免费服务的!”
“哈,这部就解释为啥你的客人都跑了吗?”我坏笑,“换作我,也会选那个免费的呀。”
“不会这么简单的!”葵颜十分肯定,“不然我不会来找你。”
“因为我好歹也算忘川的地头蛇?”我调侃道,“可我对婚介行业完全是门外汉哪,对这间花月假期也毫无印象。忘川不是个小城市,不是每个地方我都熟。”
“你有石头。”葵颜看定我,“我要把定言找回来!这是唯一的机会。”
我知道我又“天绯盾”,可它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发热的迹象。
“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讲给你听,你若不帮我……”葵颜面色一沉,“我就不惜一切代价把天绯盾收回来!”
“你打不过我的。”敖炽适时提醒他,“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这可不是老爷们儿干的事。”
“我不跟你动手,我动口,我只需把不停老板娘手里有十一块上古神石的消息大肆扩散出去,自然会有别人源源不断地替我来跟你动手。”葵颜嘴角一翘,“可爱的虫人们除了收集消息,还有散播消息的业务,只要肯花钱。这些年我也赚了不少……”
“OK!我帮你去探一探花月假期,但我绝对不向你承诺任何东西。同时你要向我承诺,如果我得到了定言的确切消息,你要给我拟能力范围之内的、最昂贵的物品作为报酬。”好吧我屈服了,我真的不能再听到“虫人”两个字了,这帮没有节操只要钱的“包打听”们,早晚有一天要收拾了它们!
“成交!”葵颜一把握住我的手但马上被敖炽狠狠打开。
奇怪的是,这双边协议都签订好了,历来聒噪的九厥却在整个过程里一言不发,局外人一样盯着那半张残画入神。
“嘿!”我往他头上扔了个核桃。
九厥回过混来,两道眉毛都要绞在一起了,看着手中的肖像自言自语:“好像是见过的……但怎么又想不起来……西安城……东篱小筑……”
熟睡中的永欢倒在沙发上,小嘴嘟嘟囔囔,不知在说怎样的梦话。
“我说,你当年是不是着了谁的道儿,被施了咒下了蛊所以失忆了?”回到永欢的问题上,我不觉得她在胡编乱造失心疯,如果她没问题,问题自然就只能在九厥身上。这厮成天浪迹四海,广交损友,惹来一两个心术不正的也是正常。
“你以为写小说呢!失忆……这么狗血的情节不可能发生在我这个老江湖身上!”九厥坚决否认,抬起双手痛苦地挠头,“我正在回忆!!我肯定是见过这幅画的。怪我这人记性太差,见过的人又多,不太重要的那些很容易就忘得一干二净。”
咦,我又眼花了吗?在九厥来回晃动的左手腕上,那道缠绕着他与永欢的蜿蜒细影又一闪而过。
“你手上戴什么东西了?”居然是敖炽揉着眼睛,抢在我前头发问。
“你也看见了?”葵颜诧异地说,“我以为是我太疲倦看岔眼了。”
“我手上?”九厥看看自己的手腕,“哪有什么东西?你们眼花了吧?”
“我们都没眼花。”我走上前,抓起九厥的手腕,确实空无一物,又小心抬起永欢的右手,轻轻碰了碰那条手绳。
很快,我缩回手指,奇异的刺麻感在我指尖跳跃了好几秒才消失。
“手绳有问题。”我放下永欢的手,“拿剪刀来。”
赵公子赶紧递过来最锋利的剪刀。
最准手绳最薄弱的接口处,我“咔嚓”一刀剪下去,绳子没断,我的手指反而被震得生疼。
这部科学,不过一条随处可见的手共编绳而已。
“你力气几时变得这么小了?”敖炽上来拿过剪刀,狠狠一剪,绳子没断,剪子掰成两截了。
所有人脸色都变得凝重。
九厥指着手绳:“你们看见了什么?”
“一条细细的黑影从手绳里钻出来,缠在你的手腕上。”甲乙淡淡道,“也许这可以解释为何这女-人会那么自信你永远也不可能甩掉她。”
九厥忙抬起手臂左看右看半晌:“我怎么什么感觉都没有?”
看起来,就算没有葵颜的威胁,我也要去一趟“花月假期”了。九厥这厮只有我们不停的成员才可以随意戏弄,我可见不得其他人拿他当猴耍。
我大义凛然地站起来,目露杀气:“赵公子!”
“您要我跟您一起杀过去?”赵公子顿时激动了,“我这就抄家伙去!”
“不是,我是让你赶紧把晚饭做了,我吃饱了才有力气出门去。”
“哦……”
赵公子忧伤的背影刚刚离开,我扭头问九厥:“你来电话时,好像问过我这几天有没出门逛逛,然后才说出大事了。我出门与否与你的了个‘未婚妻’有关系?”
九厥用力晃了晃脑袋,努力捋顺被永欢搞得一塌糊涂的思维,说:“那件事跟这事不是一码事!你这几天都没上街也没看新闻?”
我指着葵颜:“这个混蛋把不停搞成这样,我哪还有工夫关注外头的世界?”
“到昨天为止,四个月时间,忘川的自杀事件已经上升到102起了!真是走在大街上都要随时小心有人跳楼砸到自己!”九厥皱眉。
“自杀?”我一愣。
“对!”九厥点点头,“我顺手还查了查之前一段时间的全国新闻,类似事件居然层出不穷。所以才想着跟你说说啊。你看,每次一到年尾就不太平,想想大前年,想想去年,我这小心肝儿都发颤了,如果今年再让咱们遇上,我就真要去烧香了。”
“没有什么会比去年更糟了,我们不也扛过来了?”敖炽接过话头,瞪他一眼,“再说,世界这么大,人类这么多,每天都有人因为各种原因结束生命,你别什么都忘坏处想。”
“四个月,102起啊!你不觉得太多了吗?!”
敖炽语塞-。
“四个月?”葵颜默默一算,疑惑地说,“花月假期就是四个月前开业的……”
“你觉得这跟他们有关?”我一想,又问,“你在忘川这么久,都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我也是刚从外地回来啊。人手不够,锦袖现在在另一个城市的分店里帮忙,忘川这边一直是我看着。反正这边没生意,我索性去了锦袖那边好几个月,这不是怎么想都不甘心,才回来找你吗?”葵颜赶忙解释道,“只不过这事未免太凑巧了。毕竟也只是一间婚介所,怎么想也不会跟人命扯上关系呀!”
“你和赵公子怎么也不跟我说?”我扭头问纸片儿。
“哎哟,您不在店里,我们哪里也不敢去啊,天天守在店里。您知道赵公子只爱看他的三国,我也忙啊,就没留神新闻……”纸片儿支支吾吾着。
“得了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就知道追偶像剧从来不关心国家大事民生社会吗?”我狠狠瞪了它一眼,回头对敖炽道,“把笔记本拿来。”
很快,一段披露在网上的、对其中几位自杀者的亲友采访出现在显示屏上。
被模糊了面目的老妇-人哽咽着说:“我知道他一直喜欢那个女-人,可人家不喜欢他啊,人家结婚了啊……这都好几年了啊,他一直说他不想爱了,累了。可后来他还是主动去了婚介所登记,我以为他放下了,可他怎么就想不开……撇下我们老两口可怎么活哟!”
背对着镜头的大叔,佝偻着背,低沉地说:“我跟她妈妈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对她说了重话,还逼她去婚介所。她说她不懂爱不想爱也不想结婚……这傻孩子怎么就……唉!”
婚介所……每个都去了婚介所。
而最后一段视频里的一个细节更是确定了我们的猜测——
情绪略激动的母亲,手里紧攥着一张红色的卡片,在镜头前边擦眼泪边语无伦次地说:“她好不容易才愿意放下那个该死的初恋去婚介所,我以为一切都往好的方向走了,可怎么突然就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了呢……那么高啊,多疼啊!”
敖炽摁下暂停键,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张模糊的红色卡片上,在沉默中达成了共识。
看似毫无关系的人与事,似乎都渐渐被同一个元素穿到了一起——
花月假期。
九厥回头,望着沙发上甜梦正酣的“未婚妻”,皱眉喃喃:“沈子居……”
3
入夏以来,今天最热,柳枝树叶都被钉死在灼热的空气里,一点蝉声都听不到。走在西安城里,随便摸摸哪里的城墙石柱,手掌便有七八分熟了。
沈子居坐在正屋中,簪花披红,一身隆重,只可怜帽檐下的汗水前赴后继,几乎淌成一条小河。
盛装的沈老夫人住着鹤头杖,一双老眼已朝门口张望了不知多少回,却始终望不到想要的场面。
今日,西安城中小有名气的沈公子大婚,迎娶沈家世交、洛阳富商岳万湖之女岳如意。郎才女貌,皆大欢喜。
沈老夫人花去无数个年月来盼望唯一的孙儿成婚生子,眼见着能在踏进棺材前见到这一幕,真是死也瞑目,不怪她高兴得整夜未眠,天不亮就催促着府中众人再把迎亲事宜捋一遍,不得有任何差池,好像要成亲的事她自己一般。
新郎沈子居则淡定多了。虽然他也一夜未眠,但不是激动得睡不着,而是伏案眷写了一整夜的《春江花月夜》的乐谱,直到天明前才倦极睡去,若非奶奶的拐杖敲得疼,他能一觉睡到另一个天明。自小失去双亲的他,由这位行事专断果决地老太太一手养大,不忤逆她的意愿是他爱这位唯一至亲的方式,包括娶岳如意为妻。
他都快忘记岳如意的模样了,记忆力只模糊存留着一个笑不露齿,连一只蹦过的青蛙都能令其花容失色的小丫头,应该是不美也不丑,若无一身华服衬托,放到人堆里也就找不到的那一种。十年前,八岁的她曾跟随岳万湖来沈家拜访,小住了几日。身为小主人兼大哥哥的他,带着这个白开水一样的小\_妹妹在沈府里钓了几次鱼,画了几回画,基本上都是他在做,她在看,不发表任何意见,只偶尔掩口轻笑,十足大家闺秀。沈老夫人却将这个丫头喜欢到了心里去,直白地跟岳万湖将,沈家儿媳,非如意莫属。岳万湖没有异议,商人出身,算盘拨得精透,沈家在西安城中虽不算豪门巨贾,但旗下酒楼当铺田产也颇丰厚,想想自家在洛阳也算不得拔尖儿,这小女儿又非倾国倾城,难为豪门官宦家看中,倒不如风光嫁入沈家当少奶奶,两家联姻,生意上还能互相扶持,怎么也不亏。
于是,在两位当事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们的未来就在两家大人碰在一起的酒杯里决定了。
婚期本在三年前,奈何岳万湖在一次进货途中身染恶疾,没几个月便撒手人寰。岳如意守孝三年,方才等来出阁之日,由岳家二公子送亲,一路往西安而来。
可是,直到约定的黄道吉日,沈家大门都未出现送亲的队伍,连个遥远的喜乐声都没听到。
岳家的作风是出了名的守时,岳公子更是亲笔书信定下日期,说这一日花轿必然准时到达,沈家只需做好迎亲拜堂之准备即可。
眼见着天边已经烧起晚霞,这花轿还是毫无踪影。出去打探的下人一拨接一拨,却没有一个带回有用的消息,只说都跑到西城门外了,还是不见送亲队伍的影子。
受邀的宾客们在偏厅中窃窃私语,有人说自洛阳往西安这一路,若想抄近道,便要自黑狐岭过,偏偏最近这地方山贼闹得厉害,杀人越货,几队商旅都遭了道儿,这岳家当家若不知这一茬,偏往那黑狐岭去的话……
不慌不忙地马蹄声由远而近,走进大门的却不是期盼已久的岳家的人。
年轻的灰衣后生,顶着一头世间少见的湖蓝色头发,拎着一个黑亮亮的小酒坛,满脸笑意地进来:“来晚了来晚了,为贺沈兄大喜,专门找了这坛陈年女儿红。”
原来是沈子居的酒友,沈家上下都识得此人,偶尔来找他家公子喝酒的闲散人士,不知来自何方也不知做何营生,只听见沈子居称他九厥兄弟。反正大家的心又沉了下去。
“这是怎的?天都要黑了,为何府中……”九厥环顾四周,红绸红灯红喜字,就是不见红花轿,空荡荡,冷清清。
沈子居摇头:“不知。说是近日午时必到的。”
“不能再等了。”沈老夫人的拐杖往地上一杵,“子居,你带几个身手好的,亲自出城区看一看!”
沈子居牵起袖口擦擦额头上的汗渍:“再等等吧,许是路上耽搁了片刻。如意的兄长个个拳脚功夫了得,她二哥还是开镖局的,有他护送,出不了乱子。”
闻言,沈老夫人觉得有理,稍稍安稳了些,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喃喃:“菩萨保佑,一路平安。”
九厥想了想,上前对沈子居道:“天色已晚,宾客尚在,老这么等不是法子。你是新郎官,不宜奔忙,不如我替你去看看,反正我的马儿刚吃了草,多跑跑才好。”
说罢,他转身便走,却被沈子居拽住:“你近日为酿新酒已是劳顿不堪,实在不能再劳烦你跑这一趟。再等等吧。”
等?还等?自己老婆都不知上哪儿去了,就一点不担心吗?
九厥知道沈子居是个慢性子,平日里话不多,除了喜欢与他围炉品酒,便是钻研书画乐器,字写得好,画画得好,随便一件乐器到他手里都能奏一支好曲,行云流水绕梁三日,明明是个开酒楼开当铺的小老板,偏偏风雅的紧。听说沈子居要娶亲,他真是饭都来不及吃,便从千里之外赶回来参加酒友的婚礼,因为他实在太好奇怎样的女-子才能成为这个貌比潘安、心思玲珑的男人的妻子。
几年前,四海游荡的他来到西安城,于城中一年一度的“品酒大会”上与沈子居相识,此会之参与者皆以黑布蒙眼,品数十种美酒,谁说对的品种多,谁便是当年的“酒仙”,可免费享用城内所有酒坊酿造的好酒一年。那一次,他与沈子居打了个平手,这倒是意外的。以他酿酒仙官的身份,多年来能在“酒”上与他势均力敌的,沈子居是头一个。这小子懂酒,却不好酒,谦和地把冠军之位让给了九厥。一来二去,两人因酒结缘,倒也引为酒友,但凡他到西安城,少不了找沈子居喝两杯,后来,沈子居在郊外建了一座名为东篱小筑的别苑,他去过一回,依山傍水,景色甚好,这小子的日子过得确实逍遥。
只是,这位岳如意小姐,倒从未听沈子居提起过。他几乎从不谈起任何与终身大事有关的事情,不像别家有钱公子,到了二十好几的年纪,爹都当了好几次了,而他,似乎对任何女性都没有兴趣一般,害得九厥一度以为他有断袖之癖。
如今他突然说要成婚了,新娘子还是青梅竹马,九厥哪有不快马加鞭赶来看热闹的道理?
可他来了,却连新娘子的一根头发都没看到,着实扫兴。更扫兴的是沈子居的态度,这半死不活的“等等等”,好像要成亲的人压根不是他。
“天都黑尽了,我还是去瞅瞅吧。若真是再城外遭了什么麻烦就不好了。”九厥拉开他的手,执意要出门去。
“你去了又有什么用呢?”沈子居似乎急了,脱口而出。
九厥停下来,奇怪地回头看他,这小子今天怎么了?平日里就算被人惹怒了,也不见得有这么大的声音。
“子居!”沈老夫人也怒了,“你这算是唱哪一出?让你带人去,你不去,如今九厥说去,你也不让人去,你就一点不担心如意的安危吗?”
“担心?!”沈子居看着沈老夫人愤怒的双目,竟然笑了,“我连她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九厥微微一怔,看来,所有人都盼望的亲事,偏偏不是新郎官盼望的呀。
沈子居身上挨了重重的一记拐棍儿,纤瘦的他差点没站稳。
“就算你一辈子不知她长什么模样,她也做定了我沈家的媳妇!”沈老夫人气得浑身发颤,指着沈子居道,“你不去找,我去!西安找不到我就去洛阳找!总得要个说法!”
“您老消消气!”九厥赶紧搀住年迈的老太太,“沈兄弟必然也是一时情急才乱说话,谁的媳妇丢了能不着急呢,您先缓缓,我马上去看看!”
沈子居石头一样戳在那里,好像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有揣在怀-里的那张乐谱,才是他的全部。
“这个不孝子!”沈老太太被九厥搀回椅子上坐下,气愤难平地责骂,“二十有三乐还不成婚生子,如何对得起你早死的爹娘?”
话音未落,几个仆役领着一个衙差打扮得男人匆匆忙忙地跑过来,男人脸上一脸肃穆之色,一看便知带来的不是好消息。
“见过沈老夫人。”衙差朝她做了个揖,“卑职奉李大人之命,有事相告。”
生老夫人心下一紧,忙说:“官爷快请说。”
“两个时辰前,有路过的樵夫于城外黑狐岭出口发现一支送亲的队伍。”衙差顿了顿,“均遭杀害,陪嫁之物悉数失踪,疑是山贼所为。”
沈老夫人的拐杖“当啷”一下滚落在地。
沈子居则更像一块石头了,脸上说不出是一种怎样的神情,不是悲伤,不是愤怒,倒像是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回事,但真的发生了却又难以置信的诧异。
“全部遇难?”九厥倒抽一口冷气。
“万幸尚有一个活口。”衙差道,“几具尸体之下,发现了尚存一息、身着喜服的新娘子,已被救回,大夫诊治过,说只是几处皮外伤外加惊吓过度,无大碍。此女自称姓岳,名如意,大人知沈公子今日娶岳家小姐,这才派我过来,请公子即刻随我走一趟。”
“如意还活着?!”沈老夫人一听,魂魄顿时又齐聚了,跳起来抓住沈子居,“还发楞?走啊!”
沈子居像个木偶,被焦急的外力推推搡搡挪到了屋外。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经历了太快的大悲大喜,情绪跟不上行动。
九厥全程相陪,从沈府到官府,沈老太太永远比沈子居走得快。当躺在床-上的脸色煞白的姑娘看到急切奔入的众人时,她并不貌美的面孔瞬间盖满泪水,满是伤口的双手很努力很努力地伸出去,扯住沈子居的袍角,哽咽着喊了一声:“子居大哥……”
纵非佳人,我见犹怜。
沈子居这才回了魂,俯下-身来握住岳如意冰凉的手:“没事了,安全了。”
有心上人安慰,岳如意这才“哇”的一声哭出来,一把抱-住沈子居的手臂,再不肯松开。
沈子居一动不动,任由她依靠,轻轻拍着她的背脊。
案头烛火微微跳动,沈老夫人一边抹眼泪一边双手合十,谢神佛庇佑,留了如意一条性命。
九厥觉得自己也应该为朋友高兴,可一看到沈子居那张不温不火的脸,又始终觉得哪里不妥。
衙差们知趣地退了出去,在西安这个地方,他们好歹是要给沈家一点面子的,毕竟,沈老夫人每年都会在自家酒楼里请他们吃个“辛苦饭”,遇到哪个官差手头紧,只要去的是沈家当铺,决不失望而出。小恩小惠也能收买人心,否则每月每天都有人伤亡,衙门里哪管得了那么多。
“未来的沈家少奶奶真是福大命大,这样都死不了。”
“看这杀光抢尽的作风,十之八九是李大胡子干的。出没黑狐岭的山贼,没一拨敢有这么狠的,除了他。”
“可我听在洛阳当差的表格说,李大胡子年前在京城落网了,好像还被砍头示众了。”
“嘁,真抓住了还是随便找个人定罪,谁敢保证?”
“那时谁敢的?太损阴德了。”
“鬼知道。走走,吃酒去,忙活一天了,又累又渴。”
两个衙差低声闲聊着走开,说的话却一字不漏落到九厥耳里。
他也退出房间,把宝贵的劫后余生的时间留给那对将成的夫妻与百感交集的老太太。
最坏中的最好,起码新娘子还活着。
此刻已近子时,仍感闷热,整座城睡了一大半,还有一小半在美酒与声色之中消磨着,没有人知道,沈家在一夜之间经历了怎样的折磨与惊喜……
4
“然后呢?”
“然后,沈子居把岳如意接回了家,不久后婚礼如期举行。我喝了他们的喜酒之后便离开了西安。等我再次去到这座古城时,已是两百年之后了。沈府之人早已作古,没有后人,沈府跟东篱小筑也都不复存在。”
“你怎么那么久才回去?姓沈的不是你好友吗?”
“刚好我那阵子忙啊,天界那帮老鬼天天跟在我-屁-股后头催我酿酒。再说了……”九厥纠正我,“我与沈子居不是好友,只是萍水相逢的酒友罢了。像他这样平淡出现又平淡消失在我生命里的人,太多了。所以永欢一提起他,我还想了半天才想起这号人呢。”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刚刚从回忆里跳出来的九厥,再问了一次:“你能想起沈子居,但真的确定没有永欢的存在吗?”
“真的想不起来。”九厥挠头,“或者我再多想想?”
“酒喝多了就是容易未老先衰。”开车的敖炽插嘴道,“你当心老年痴呆!”
“我已经很老了。”九厥故意道,“不过由衷祝你越来越年轻,年轻成一个小baby!”
“不许提这段往事!”
“提了又怎样?你打我啊打我啊!”
“你以为我不敢吗?”
反正不管这两个活宝怎么闹,我们的车是一往直前地朝城西的桃叶湾而去。
疑点重重的“花月佳期”,就在这块我几乎不怎么去的地区。不去不是因为那里偏僻,而是嫌那里太乱太吵。桃叶湾算是最靠近市中心的商业繁华区,最大的服装批发市场与各种乱七八糟的店铺都挤在那块巴掌大的“黄金地段”里,旧得快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桃叶大厦里,装满了买不起新房的居民与租不起好写字楼的公司。葵颜说,这间婚介所,就在桃叶大厦23楼的最左边,隔壁是个卖二手手机的公司。
灰尘与油渍遍布的大堂里,我几乎无法从旁边的灰镜墙里看清我们五个人的轮廓。太久无人清洁了,尽管桃叶大厦里最不缺的就是人。
我将睡眠中的永欢交给赵公子跟纸片儿看管,甲乙懒洋洋地不想来,被我恶狠狠地拽进了车里。咱们谁都可以不来,他甲乙必须来。为什么?嘿嘿,以防万一。
来来往往的人匆匆从我们身旁走过,有的抱着厚重的纸箱,有的拖着塞-满廉价服装的编织袋,有的推着装着盒饭的小车……一身肮脏的鸡窝头妇女跟在盒饭车后头喊:“我买两盒怎么就不能便宜两块钱?”
桃叶大厦里的人,从早到晚都要为糊口而奔忙。所以,我觉得花月佳期选在这里开业时在令人费解。既然生意都做到能挤垮同行的境界,怎么舍不得找个环境清幽高尚的地方?好歹也是挂月老名字替人牵线做媒,生生搞得像逛菜市场似的。
狭窄破烂的电梯里,按钮上的数字都被摸得模糊了,九厥看了半天才选中23楼。正要关门时,一只不太干净的手突然伸进来挡住电梯门,随着一股浓浓的烧肉味,刚刚那个买盒饭的妇女匆匆跳进来,跟我们到同一楼。
短短十几秒中,妇-人根本都不瞄我们一眼,自顾自蹲在电梯角落里,麻利地把一个盒饭里的烧肉全部拨到另一个盒饭里。
直到电梯门打开,我礼貌地让她先出门时,才听到她模糊地说了一句,衣裳真好看啊。
是在说我吗?!
今天我没有穿那件标志性的旗袍,刻意换了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色羊绒长大衣,如果这样都被称赞,我应该很高兴。
我目送妇-人走向23楼的C号。
这层楼只有ABC三个房间,呈品字形布局。C号的大门还是最老式的推拉防盗门,只关了一半,里头的木门大开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歪着脖子坐在紧靠防盗门的小椅子上,鼻梁上架着只有盲人才会戴的墨镜,嘴角还流了一缕口水。妇-人的脚步离他还很远,他就像直到了她的到来,很欢喜地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今天吃红烧肉哦!”妇-人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笑嘻嘻地对男人说,“老板是好人,多给一倍的肉也不加钱。”
经过她门前时,我刻意放慢了脚步,看到她搀扶着这个男人往里屋走。当她察觉到有人在背后观望时,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这回来拉上了防盗门,谢绝参观。
如葵颜所说,B号是个挂着某某通讯牌子的小公司,租用这种破烂民居能比写字楼便宜太多,公司大门紧闭,门上贴满了水电气费催缴单。
当最里头的A号,也是门庭最大的一间呈现在我们面前时,第一个吸引到我的,就是贴在大门口的一副对联——
上联:天长地久滴水穿石
下联:海枯石烂飞蛾扑火
狠批:花月假期
字是平庸的,不似名家之手,倒像那些个练了几天字便等不及要出来卖弄的练习品。
由古至今,搞婚介的地方我多少见过,不论哪里的标语,都不会像眼前这副,分明只是寻常的词语组合,不高明也不出彩,可就是无端端让我觉得“重”,轻松的心情都被什么压住了似的。
一个婚介所,不论哪个细节,都该喜气盈盈的不是吗?
区区一副对联,已让我隐隐不适。
短暂的商议结果是,我跟敖炽还有甲乙先进去瞅瞅,葵颜跟九厥在外等消息。原因一,葵颜是老面孔,进去也是被人再赶出来。原因二,如果永欢是这里的客户,再考虑到她跟九厥手上相连的暗影,九厥暂时不要露面。万一里头发生什么意外,外头也有个照应。
“记住,我们现在是同事,三个单身大龄青年,相约一起来找对象!”摁响门铃之前,我再次提醒身边的两个男人。
“我不想进去。”甲乙打哈欠,“我劝你们也别进去了。”
“你怕了?”敖炽瞥了他一眼,又用力吸了吸鼻子,“没有妖气,没有尸气,只有人的味道。你几时这么怂了?”
“你没得选择。”我甚至都没问个为什么,手指已经摁响了那个特意做成心形的红色门铃。
三次“叮咚”声后,朱红色的铁门朝里打开,门后,戴着黑边眼镜、穿着红色套裙的小姑娘笑咪咪地看着我们:“三位是来做情感咨询的吗?”
我反问:“找对象包括在情感咨询里吗?”
红套裙笑得更甜了:“当然,这是我们的主要业务,请进。”
房间比我们想象中宽大,由民居改成办公室一点也不显局促,大厅里的墙壁包括天花板都刷成了温馨的淡粉红,九张白色的心形办公桌整齐排开,每张桌子后都坐着一个红套裙,都戴着黑边眼镜,乍一看跟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一样。业务还挺繁忙,每张桌子前都有客人,一旁的等候区里还坐着一个穿黑大衣的女-人,三十来岁的样子,紧-紧-抱着自己的手提包,对谁都充满了警觉地样子。
红套裙把我们领到休息区坐下,然后每人发了一张表格,说:“请按需要,仔细填写,写完之后交给我就行。我叫十号。”
“你叫十号?”敖炽很想笑,看看她身后那些,“那你那些同事是不是叫一二三四五号啊?”
“是的。”十号保持着非常专业的微笑,“我们都以工作编号为称呼。请仔细填表。填完后交给我,我就在那边的前台。”
我顾不上纠结红套裙的名字,低头仔细看手里的表格,蛮简单的,第一部分是基本资料,只需填上姓名性别职业身份证号,第二部分的抬头是“需要寻找配偶的请填下列内容”,只有一栏——“请简要描述您对理想配偶的要求。”,第三部分的抬头是“有其他情感咨询需要者请打勾选填”,共有三栏——“1单恋”、“2分手”、“3丧偶”。
真是太有特色的一张表格……
我跟敖炽对视一眼,低头默默填写第二部分。
我写:脾气要好,不能动不动就打人骂人,情商智商都不能低于正常水准,最要紧的是舍得给老婆花钱。
他写:身材好……
甲乙写:随便。不适男人就行。
我立刻觉得跟他们坐在一起拉低了我的层次……
十号小姐微笑着看完我们交上去的表格,眼都不眨地说:“三位请稍等,待我们经理做出初次审核之后,再来通知你们。”
“你当这是面试吗?还需要初审!”敖炽不乐意了。
“对不起先生,这是我们花月假期的必要流程。”十号站起来朝他微微欠身,“如果您有任何不满,可以随时投诉我。现在请回休息区等待十分钟。”
很有性格的工作人员呢。
退回休息区坐下后,敖炽低声对我说:“这里有些不妥。”
“看起来挺正常。”我环顾四周,工作人员跟客人个个相谈甚欢,还有几个客人边说边抹眼泪,号码小姐们还体贴地送上纸巾与安慰的话语。
“就是看起来太正常了。”敖炽扫视一番,“你不觉得,这里的人气态‘多’了吗?”
人气太多?!一语中的!
我之前老觉得不对的就是这一点,人界以人为主,处处“人气”是肯定的。但是,人气会随着人群的疏密而有轻重之变化,桃叶大厦里的人气太重了,就像这里生活着几千万人一样,可实际上,整座大厦加起来最多九十户人家,满打满算也超不过一千人,再加上一楼跟负一楼的商城客流量,也不过几千人顶天了。
真是奇怪!
这时,旁边的黑衣女不知想到了什么伤心事,突然低声抽噎起来。
“没事吧?”我适时地递过去一张纸巾。
黑衣女摇摇头,也没接纸巾,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眼神刻意不与我对接,问:“你来征婚?”
“对啊。长夜漫漫太孤单,有个枕边人多好。”我一本正经道,“难道你不是?”
黑衣女骤然笑了,从哭到笑竟毫无转折。她慢慢转过头,看着身后那片雾蒙蒙的窗口喃喃:“我没力气了……想念,怨恨,相爱……”
这又是一个征婚征到绝望的女-子吗?!
不等我再说话,十号从东北角那间单独的办公室里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
“林先生,您的资料没有问题,这是您的号牌。请稍事休息,等会儿我来通知您去见经理。”十号将一个写着“2号”的心形塑料牌交给了甲乙,然后对我和敖炽微笑,“沙小姐,还有龙先生,很抱歉地通知两位,你们的资料未通过审核。花月佳期对不能为你们服务感到遗憾。我这就送二位出去。”
逐客令倒是下得爽快阿,不过,不出我所料。
“希望以后有机会为你们服务,再会。”十号的笑容很快隐没在迅速关上的大门之后。
敖炽看着门上的对联,说:“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那小子来了。”
“你由知道?”我笑笑,转身朝楼道另一端走。
“那个经理,不是寻常货色。”敖炽回头再看一眼,“我想,咱们被撵出来的原因跟葵颜是一样的。”
没走两步,一直蹲守在楼梯间里的九厥跟葵颜钻出来,问:“这就出来了?”葵颜看看我们身后:“面瘫小子呢?”
“还是年轻人有前途阿!”我笑,“咱们这些老家伙果然不入人家的眼,一个审核不过关就给撵出来了。”
“咦?”葵颜一惊,“但为什么那个小子……”
话没说完,他自己明白过来了,一拍大腿道:“果然有问题!我们的假身份证即便万无一失,他们还是知道我们根本就是有伴儿的人,不需要征婚!所以不理会咱们!”
“我与甲乙相识一载,凭我的观察与直觉,这小子应该是单身。”我拍拍葵颜的肩,“从你说被撵出来我就奇怪了,他们也许不知道你的身份,但好像能洞悉你的真实状况,有伴儿没伴儿一清二楚。这可是联网都查不到的。来之前我就想印证这一点,如果我跟敖炽也被赶出来,而甲乙被留下,那这个地方就真的有‘高人’哟。”
“那小子能应付吧?”九厥略有担心,“这个地方哪里都找不出问题,但我就是觉得哪里都有问题。”
“他比你顶用。”我耸耸肩,对这个我至今都不知道底细的所谓的道士,我市非常相信他的实力的,一路上他虽然像个可以随时被忽略的影子,但总能在关键时刻做出一点有用的事。我断然不会把一个不能独当一面的人留在那个不知黑白的房间里做卧底。
但,心里总归是有一点点担心的,相伴一年,多少也有了点感情。
现在我们要做的,除了等,还有另一件事。
“反正甲乙还没出来,我想我们趁这个时间去弄清楚一件事。”我认真地看着在场的家伙们,“桃叶大厦里的人气跟人数不成比例,我怀疑是为了掩盖一些异常的别的‘味道’,有人动了手脚。分头去逛逛吧,半小时后还在这里碰头。”
“你们也察觉到了?”九厥皱皱眉,“我去楼下瞅瞅。”
“我去楼顶。”葵颜跳进电梯。
“我去天上整体观测一下。”敖炽闪得最快,直接化作一到光从楼道的窗口蹿了出去。
剩下我干什么呢?做个居民调查访问?
正这么想着,外头传来一阵沉重的哗啦声。
我从楼梯间钻出来一瞧,C号的妇-人费力地拉开防盗门,将一大袋垃圾随意放到了门口。
看到我的出现,她愣了愣,又左右看看,居然开口道:“你还在啊?”
“在啊。”我走过去,笑道,“我朋友还在里头登记找对象呢。我在这儿等他。”
妇-人靠着门,叹气:“你们这样的,花儿一样的人也需要上这儿找对象吗?难怪那个花月佳期的生意那么好。可见如今这世道,找个可心的人越来越不容易了。”
“我爱的不爱我,爱我的我不爱,人生不就充满了这样的阴差阳错吗?”我走到她面前,随意地问,“您是这儿的老住户了?怎么称呼呢?”
“嗯,打我结婚时就住这儿了。我姓方,可这儿的人都管我叫桃姐,我在街那头有个小水果摊儿,卖得最多的就是桃子。”桃姐看看腕上的廉价手表,大概还有些时间跟我闲聊,又说,“我看妹子你年岁不大啊,找对象这事不要急,万一找个不对路的,就害了自己半辈子呢。”
我脑子里马上浮现出那个歪着脖子流口水的男人——她是在感慨自己的际遇吗?
“嗯,不急。”我点头,试探着问,“刚刚在门口等您的……”
“我丈夫。”桃姐咧嘴一笑,“只要我出去摆摊,他就非要在门口等我。从他康复后到现在,十几年了,都改不了这个习惯。”
这个笑容,没自嘲,没怨气,居然还很甜蜜。
桃姐又大量我一番,说:“电梯里时我就觉得你这衣裳好看,我年轻时也爱穿个白裙子,可惜现在脸也皱了,腰也粗了,再好的衣裳也浪费了。”她从裤兜里掏出一根抽了一半的香烟,叼在嘴里点燃,很舒心地吸了一口,笑着问我,“你说大婶我要是减减肥,穿你这样的衣裳会不会风韵犹存呢?”
难得在这样的环境里,还保有一丝幽默感,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一身土色防寒服、头发枯黄凌乱得像个鸡窝的妇-人。
她一直斜靠在门框前,身材虽已无曲线可言,但夹在指间的香烟与沉静的眼神,包括每吐出一口烟雾后嘴角习惯性的微翘,都藏着一股被沧海桑田人世艰辛磨成了黑白色的……风情。
“恕我冒昧,您丈夫是因为生病才这样的?”我的目光越过她的侧脸,落到屋内。
“被砖头砸中后脑,医生说要成植物人,结果没说准。”桃姐吐出一个烟圈,“年轻时,我在酒吧里陪酒赚钱。我们是中学同学,他一直喜欢我,我也喜欢他。可我家条件差,他夫妇坚决反对我们在一起。高中毕业后我们断了联系,后来在另一个城市的酒吧里遇到,那时他已经开了一间小公司,说不上有钱,也不穷了,但没结婚也没女朋友。”桃姐笑笑,“这傻子一见到我就怒了,拉着我就朝外头走,我客人来拦,他就跟人打了一架,那次是左手骨折,进医院躺了一个月。”
“然后你们结婚了?”我也笑,如果这就是故事的结尾该多好,平淡美满。
“我们的婚姻让他父母彻底与他断绝了关系。”桃姐看着自己的家,“这房子是他当年自己赚钱买的,也就成了我们至今的居所。他说,就靠咱们自己,也能生活下去。等时间长了,我们有了可爱的孩子,父母会谅解的。那会儿我也找了份正当的工作,在商场里做售货员,每天下班,我就在商场门口卖气球的小摊前等他来接我,像他现在等我一样。”她随意地将烟灰弹到地上,继续道,“两年后的一天,几个以前在酒吧里认识的混混路过商场,看见了等他的我,自然少不了言语轻佻毛手毛脚。我请他们自重,却换来几个耳光。然后他来了,打起来了,他是个特别斯文的人,可真打起架来又特别狠,那几个家伙有点不是对手。其中一个趁乱捡来砖头,偷袭得手。你现在看到的,是他康复后的样子。医生说得后遗症,一样没落下。那会儿我也才二十五岁,模样身段不比拟现在差,有人要我放手,反正我们又没孩子,再找个靠山不难。”
“你动摇过?”我脑子里浮现出一个悲戚的二十五岁女-人的模样。
“怎么可能没动摇过,都是普通人,头上没光圈,当不了圣母。”她吐出最后一个烟圈,看着我笑,“可一想到头破血流的他在昏过去前跟我说的一句话,我就迈不动腿儿啦。”
“他说什么?”
“‘我在,别人甭想欺负你。’”她掐灭了烟头,“十多年了,就这样过来了。”
我沉默片刻,又问:“觉得是一种责任?”
她又笑了,用过来人的目光望着我:“仅仅靠责任,是不可能撑到现在的。你这样的小年轻,无法想象我们的生活曾糟糕到怎样的境地。”她顿了顿,说,“我爱他,所以不放手。就是这么简单。你都不知道他闹着要吃红烧肉的模样有多可爱。还有哪,虽然他瞎了,脑子也不好用了,但只要我一靠近,他就知道是我。有趣吧?!”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笑:“你就这样随便把自己的隐私说给一个陌生人?”
“你都说你是陌生人了,难道你会因为知道了这些而对我这个中年妇女不利吗?”桃姐耸耸肩,“所有知道我们的事的人,不论亲戚还是朋友,顶多就是离开我们的生活罢了。我倒是不怪他们的。就是时间一长吧,没个说话的人也怪闷的,好不容易跟你聊上,也别嫌大婶烦,就当是做了回垃圾桶,也是善事一件吧。顺便,以后有空也来照顾照顾我的生意吧,我的摊子就在前头丁字路口的第三棵树对面。看你这气度与装扮,一定是买水果都不砍价的那种败家子儿,便宜别人不如便宜大婶我。”
“好,我记下了,丁字路口第三棵树。”我哈哈一笑。
如果她是妖怪,我一定会邀请她到不停里来跟我喝杯茶。我喜欢她骨子里的坦荡与幽默。
“对了,您既然一直住在这儿,那肯定经常碰到花月佳期里的工作人员啦?”我问。
桃姐想了想,摇头:“还真没有。他们家的大门从来都是关得紧紧的,除了你们这些关顾的客人,我从来没见过他们的人出来过。只在之前他们刚搬来时,见过几个搬家公司的小弟在里头忙碌。也许时间不对吧。”
话音未落,屋子里传来一阵喊声,桃姐应了一声,又扭头对我说:“他要我陪他听懂画片儿了,你保重。祝你早日觅得如意郎君,要擦亮眼睛哈!”
到处都是有故事的人,我再次确定了这一点,所以我很高兴我恰好在这里,恰好听了一段中年妇女与瞎子丈夫的陈年旧事。
防盗门重新关上,把我跟这个萍水相逢的妇-人又送回了各自的世界。
看看时间,半小时过去,电梯门“叮”的一声响起,九厥匆匆走出来,手里攥着两个不足一尺的草人,每个草人都鼓鼓囊囊的,好像里头塞-满了棉花似的。紧跟着,葵颜从楼梯间“噔噔噔”窜出来,差点跟不打招呼就现身的敖炽撞个满怀。
“这里果然不妥!”敖炽面色严肃,“我在空中一瞧,才发现整座大厦都被一层淡淡的红雾‘锁’住了。”
“这里流动的人气都是‘死’的。”葵颜皱眉道,“有人刻意动了手脚。”
“是借魂聚气术。”九厥将草人朝地上一扔,撕开它们的肚子,一堆大米“哗啦”一声露出来,他拾起一粒,举到我面前,“你看这些米粒上,每一颗都用咒法刻下了一个姓名与生辰八字。这些名字与八字的所有人都必须是活人,将他们的讯息刻进米粒之后再聚集到一起,除非这些人死去,否则就能源源不绝地获得他们的‘生气’。古时候,若有大宅久无人居,主人都回会找道士以这种法术来‘填充’宅子,以驱散不好的阴寒之气,避免家人生病遭灾。被借了‘魂’的人倒也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会长期困倦,抵抗力虚弱。所以这种损人利己的法术很早就被禁止,没想到现在还有人懂得这种术法。我在负二楼绕了三圈才在一个极阳与一个极阴的位置找到这俩草人,有障眼法,寻常人看不到。这种下三滥手段最讨厌了。”
“只要有需要,就不会禁得了。”我看着脚下这堆米粒,“难怪没有任何妖气,原来早被掩盖过去了。”
满脸厌恶的敖炽伸出手指朝地上一点,一道火焰凭空而出,瞬间将草人与米粒烧成一摊黑灰,无数道白气从灰烬里散出来,穿过四面墙壁,无迹可寻。
同一时刻,我们所有人都被一股扑面而来的妖气熏昏了头,压抑太久的它,汪洋大海一样扑来i,像无数只绝望的手同时捏住了我的心脏,令我不得呼吸,不止如此,心头还莫名涌出极度的悲伤,难受得想号啕大哭。
葵颜屏住呼吸,摇头道“长这么大都没享受过这么浓烈的妖气,得是多大一只妖怪阿!”
“不一定大,有本事是一定的。”九厥努力调匀呼吸,左右看看,“甲乙呢?还没出来?”
我一惊,对啊,这都过去好半天了,花月佳期连门都没开过。我赶紧摸出手机给他打电话,“嘟”了两声之后便是“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好吧,卧底任务看来要强制结束了。
一行人快步走到花月佳期门口,正要破门而入,门却打开了。
一面之缘的黑衣女缓步而出,边走边对身后的十号说了声“谢谢”,见到我们在门口,她也目不斜视,微微昂首挺胸地与我们擦身而过,一脸如释重负的轻松,与那个无助哭泣的女-人判若两人。
不过,如果我没看错,她的左眼下方好像比来时多了一块创可贴?!
不止她,十号对我们也视若无睹,转眼就要关上大门。
敖炽“咚”的一声挡住铁门,怒目而视:“这就是你们对客户的态度?刚刚不还笑得满面春风吗?眨眼就翻脸不认人了?”
十号的脸上找不出任何表情:“抱歉,几位非我花月佳期的客户。请离开。”
“那麻烦你把我朋友叫出来,我等他老半天了。”我站出来。
“您是说那位林先生?”十号笃定地回答,“他十五分钟前已经离开了。”
“不可能!”我压住怒意,“从我出来到现在,除了那个黑衣女,没有任何人出来过。”
“那一定是您走开错过了。”十号的脸比我还冷。
“是吗?”我冷笑
不需要任何暗示,敖炽很贴心地一脚踹开了铁门。
所有坐在办公桌前跟号码小姐说得口沫横飞的客人都惊恐地住了嘴,纷纷回头看向我们。
转过来的脸,有的属于土拨鼠,有的属于癞蛤蟆,还有一颗仙人球和一颗芭蕉——所谓客人,竟有一半是妖。借魂藏气之术被破,牛鬼蛇神统统失去迷惑视觉的伪装。另一半倒是货真价实的人类,只是现在都变得比鬼还狼狈,纷纷尖叫着,连滚带爬冲出门去。
十号被这股力量冲撞得连退几步,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只说:“各位现在离开,还可相安无事。”
“你现在叫你们老大出来,我也可保你平平安安。”我看着房门紧闭的经理室,如无意外,甲乙应该在那里。
“砰”!
被敖炽踢坏的铁门瞬间恢复原状,严严实实地关了起来。
是个长相相似的号码小姐如临大敌地排到我们面前,语调一致表情一致尖声尖气地说:“滚出去!滚出去!”
“凭你们?”敖炽目光一凛,随手从旁边的办公桌上抓起一叠便签纸,手指轻轻一捻,再用力朝前一撒,薄薄的纸变成了数道菱形白光,飞旋着朝这群向我们逼近的号码小姐劈去。
“唰唰唰”,空气里传出一连串轻微的声响之后,刺耳的女声戛然而止,被便签纸切成两截的号码们软软倒在地上,什么反击都没做成,便化成了一截一截红色的细线,并恶心地扭-动了几下之后才彻底不动了。
红线化的妖怪?!
也太虚弱了,敖炽下手那么轻,就崩溃成这样。
再看周围,来不及离开的妖怪客人们吓得浑身发抖,有的躲到窗帘跟柜子后头,有的干脆从窗户跳了下去。
我揪住那颗正打算跳楼的芭蕉怪,厉声问:“你们究竟来这里做什么?”
比我还高半个头的芭蕉怪“扑通”一声跪下了,语无伦次道:“小的来求助的!小的看上了果园主人的女儿,想娶她为妻,可她有未婚夫!只有这里有私人提供的姻缘线,可以帮小的达成心愿!”
“私人提供的姻缘线?”九厥上前揪住他,“姻缘线历来由天界月老掌控,这破地方何来姻缘线!”
“是他们说的!”芭蕉怪拼命指着紧闭大门的“经理室”,“是他们口口声声说,只要我愿意,就能把我跟心上人用姻缘线绑到一起,这样她就无法跟未婚夫成婚,而且不管她多讨厌我都无法甩掉我,无论她躲到哪里,我都能顺着这条线的力量出现在她身边!而且,这一切都是免费的!!我有朋友来过这里求助,说是真的,说这里就是人界的月老殿!”
“胡言乱语!”葵颜怒道,“月老是何等尊贵的神,岂容你如此玷\_污名声?!”
“小的不敢欺瞒诸位大人啊!”芭蕉怪眼泪鼻涕齐飞,“小的从没-干-过坏事啊,只是太喜欢阿秀小姐了!诸位放小的一条生路吧,我回去再也不敢痴心妄想了!”
如此,大家都明白永欢跟九厥是怎么回事了,所谓相爱,不过妖术一场。
我正要再发问,一条红线凭空出现,闪电般缠住了芭蕉怪的脖子,不过轻轻一勒,芭蕉怪便身首异处,化成一滩绿水。
这很手下的,一点不拖泥带水。
“我有心放各位离开,何苦不领情呢?”
清泉一样干净的声音,从经理室内传出,白色的房门缓缓打开。
熟悉的热度,突然在我最贴身的口袋里扩散——出来时,我带上了天绯盾。
5
在见到这个男人的全貌之后,我才完全理解此人为何会常年占据天界男神榜的鳌头。
赤红的线被他修长的指尖拨弄着,即便悠闲地坐着,身-子也颇为挺拔;细致却又不女气的脸孔根本挑不出一丝瑕疵,尤其那双浅棕色的眼睛,比葵颜的描述美上十倍,这样的五官,不需任何厚刘海的修饰,只是一个最简单利索的黑色短发,已是再好不过;加上一身雪白对襟唐装之上,巧手走银线,精美但不刺眼的花朵与圆月栩栩如生,不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像是个随时沐在清朗月色下的不食烟火的男人,只专心拨弄红线,不理俗尘之事。
若将敖炽与他相比,我只能说,我家敖大爷长得也太粗糙了……
一张巨大的完全由玻璃制成的半月形桌子,倒映着他微笑的脸,也成了他与我们之间的鸿沟,气势恢宏,生人勿近。
“定言?!”葵颜在心里将此人与他的老友对比了两百遍之后,终于脱口而出,“真的是你?!竟然是你?!”
“如今,大家都叫我岳先生。”他笑着将指尖的红线打了个结,又拉开,不承认也不否认。
葵颜攥紧-了拳头,难以置信地打量着这个早在千万年前就认识的老朋友:“为什么这么多年不与我联系?为什么要搞这样一间鬼鬼祟祟的婚介所?!”
“第一,我打开门做生意,正大光明。第二,这里不仅仅是婚介所,一切感情问题都可以得到解决。”纠正之后,岳先生赞许地看着我们,“花月佳期营业了几百年,你们是第一拨把这里搞得这么狼狈的。当你们动了我的草人儿时,我就在办公室里替你们点赞勒!”
直接受害者九厥再也按耐不住,一拍桌子:“永欢是你搞得鬼对不对?”
“有因方有果。”岳先生笑道,“永欢姑娘对你痴心一片,何苦推辞?”
“你已非月老,无权干涉他人姻缘。”九厥抬起左手,“如果你在我身上绑了不该绑的鬼东西,在我跟你生气之前,解除掉!”
“花月佳期不愿让任何一位客人伤心。”岳先生朝手中红线吹了口气,软软的线慢悠悠地漂浮起来,在桌子上绕成一个圆满的红心,“花月佳期的存在,可能比月老殿更有意义。”
摆明了不将九厥放在眼里……
我拦住接近爆发状态的九厥,说:“那我的存在,对你而言可能就是一种灾难。把我的人交出来。”
“你的人?”岳先生想了想,“哦!是那个毫无表情的年轻人对吧?”
“他在哪里?”我皱眉。
岳先生身-子一倾,一手撑住下巴,笑问:“这个人对你很重要?”
“我是这个人的雇主,作为我的帮工,我有义务保证他的安全。”我没打算告诉他,如果甲乙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心里不会好受。
“那就是说感情不深嘛。”岳先生又笑,笑得暧昧,“可在这位先生心里,你可是他最在乎的一个女-人哟。”
埃?!
我?!甲乙在乎我?!
不不不,这混蛋在胡说八道,在甲乙心里,恨不得我这抠门老板娘吃饭噎死走路掉坑,怎么可能把我视为他最在乎的……女-人?!
在对方暧昧的笑容里,我顺便察觉到敖炽那张发黑的臭脸,每根线都写着“我早知那混蛋是个满心邪念的禽兽”的字样。
我压下怒气,笑得春风满面:“还有这种事?想不到一把年纪还有这样的小哥青睐,着实高兴。所以,麻烦你把他送回来,也好让我的虚荣心长期得到满足。”
敖炽的拳头攥得比任何时候都紧,看我的眼神都要喷出火来了。
“这不好。”岳先生手指一动,红心又变回红线,坠回他手中,“你已与身边这位先生缔结姻缘,得陇望蜀不是好习惯。”
果然与我推测一样,不管面前这个家伙是曾经的月老,还是现在的妖孽,他能一眼洞穿我们的婚配状况倒是真的。
“既然如此,也不必浪费时间。”窗户纸都捅破了,就不必客气了,我收起笑容,“我不威胁人,但如果你不肯交出我的人,我保证花月佳期不会存在到明天。”
敖炽还要加一刀:“顺便,我保证你也不会存在到明天。”
“我年岁大了,眼神不好了,虽看不出你们是何来历,但确实是我不想招惹得人。”岳先生深呼吸一口,突然站了起来,“作为你们的同伴,他也不是省油的灯,我可不敢对他怎样。他在祈愿室里休息,跟我来吧。”
岳先生从桌子后走出来,每一步都很镇定,丝毫不担心我们中的任何一个突然对他出手。
葵颜怔怔地看着他目不斜视地从自己面前走过去,努力想从他身上挖掘出哪怕一丝值得怀念的气息。
可惜,挖不到。
岳先生出了门,径直朝左边那条短短的走廊而去,末端那扇朱红色的木门在听到他的脚步声后,自动打开。
“这些年想找我麻烦的,你们不是第一拨。”他边走边说,“我不是个爱好物力的人,本身也不擅长打架,法术也没修炼得多么精妙,打得过他们我就打,打不过就跑,跑不了就求饶。不然,你们以为我是如何生存到现在的呢?呵呵。”
这话应该不假,从一开始到现在,这家伙的身上完全不具备我应付过的任何一种“大BOSS”的气场,我相信他说的话,但这种“坦诚”,反而让我更加不安。
“那你现在是在求饶吗?”我看着他的背影,飘逸得像一朵永不沾地的云。
“是讲和。”他走到木门前停下,回头微笑,“我知道我不是你们中任何一个的对手,所以我不想玩什么以卵击石的游戏,而我也希望你们在带走他之后,忘记桃叶大厦。请不要将我跟恶魔划等号,我只是为了帮助别人,才尽力而为。”
“你少芭蕉怪的时候,可没这么通情达理。”九厥冷笑,“别忘了,我这笔帐还没跟你算。”
“我不喜欢废话太多的客人。”他看看九厥的手腕,“如果你们答应忘记桃叶大厦,我倒也可以考虑切断你与永欢之间的‘姻缘’。”
“这事由不得你说不行。”九厥咬牙切齿,“你这种乱点鸳鸯谱的人太坏了!”
他笑而不语,走进所谓的祈愿室,指着前方道:“在那儿。”
如葵颜所说,这个房间里确实有一尊白瓷制成的人像,眼上蒙着红布,衣袂飘飘,仙风缭绕,虽然只是小小的一尊,却也有俯瞰世间疾苦的气场。
不然,甲乙怎么会跪在它面前……站在距瓷像两三米开外的地方,我们所有不停的成员都确定,跪在蒲团上背对着我的人,是甲乙无疑。
“甲乙!”我喊他。
没动静,还是背对我。
有些不妥,我又喊他一声。
甲乙慢慢回过头,一张缠满红线根本没有五官的脸,朝我们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欢迎你们的到来。”
话音未落,月老像突然腾空而起,一块很不起眼的两寸见方的白玉小匣子从底座下露出来,猛地弹开了盖子,从里头射出极度刺眼的蓝光,转眼就将整个祈愿室都淹没到一片似海水般的蓝色之中,在场所有活物,除了假的甲乙与岳先生,全部失去了本来颜色,我眼见着敖炽九厥葵颜变成了蓝眼睛蓝皮肤蓝头发蓝衣裳的怪人,眼见着我的白大衣变成了蓝大衣,我们几个就像掉进了染缸里的倒霉鬼,连DNA都蓝了……
岳先生镇定地站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依旧很坦白地说:“我确实不好武力,也确实希望与你们讲和。若刚刚那位先生能够友善一些,我也不想把他送走呢。看来,你们也跟他一样不友善。所以,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对花月佳期的安全负责,得做点一劳永逸的事。”
这感觉太坏了,像跌进了一桶粘稠的胶水里,可以动,但角度有限。我跟敖炽从来没遇到过这般奇特的法术,千年树妖与东海孽龙,还有天界仙官与前任解王,居然被一种“颜色”困住了,或者说,是因为那个貌不惊人的白玉匣子?!
“你打算用这种玩意儿粘住我们吗?”我用力挥了挥胳膊,沉重得像在烂泥里游泳,连挤个轻蔑的笑容都很费劲,“然后找把菜刀剁了我们?”
岳先生笑着摇摇头:“我不会伤害你们的,只是请你们永远留在一个安静的地方。”
永远?!
葵颜挣扎一阵后,突然停下来,猛然抬头看向岳先生的脸,脱口而出:“不对!你不是定言!”
闻言,岳先生笑笑,依旧不承认也不否认,只说:“葵颜大人,不要对自己的判断太自信。之前你冒充单身来刺探军情,我已放你一马不追究,可你步步紧逼,也怨不得我。”
他认识葵颜?!能喊出他这个怪名字的人,还活着的怕已没几人。
如果他不是定言,又是谁?!
“完全被封住了……”敖炽咬牙拼命扭-动身\_体,滑稽得像个初学跳舞的笨学生,边扭边冲葵颜发火,“你不是解王吗?什么都能解救这个解不了?!”
“我早就卸任了!”葵颜狠狠瞪他,束手无策。
九厥使出的各种逃脱之术,都在这片诡异之蓝面前化为乌有,这种蓝色跟他的发色完全不同,一点都不可爱。
“我还有事要忙,到此为止吧。”他后退一步,口里默默念起了什么。
梦话般的呢喃越来越清晰地从四面八方传来,束缚在身上的蓝色越来越紧。再看那白玉匣子之上,竟生出了静脉一样的蓝色纹路,无数张扭曲到看不出种类的半透明怪物从盒子里一涌而出,云雾似的缠绕在我们的身\_体上,没用什么力气,我便觉得自己的双脚离开了地面,轻飘飘地朝白玉盒子飞去。
“那里并不是一个太坏的地方。”在我的眼睛被那一层层缭乱的光与气完全遮住之前,岳先生“友好”地向我们挥挥手,“诸位一路顺风,后会无期。”
我眼睁睁地看着动弹不得的葵颜在“飘”到盒子前的瞬间,化成一道彩光,无声无息地落进了盒子里,然后是九厥,再然后是怒骂不止的敖炽……
这是太大的笑话——想我纵横江湖千百年,曾有无数和尚道士想拿法器收了我,可惜哪一个都没成功,反倒被我没收作案工具,不曾想居然在一间狗屁婚介所里翻了船,这是要被一个貌不惊人的小匣子镇压一辈子的节奏?!最高端的是,它收的不止是妖,连龙与神都通吃了?!
我就说嘛,一到年底没好事……年年如此,年年不消停?!老天爷就这么吝啬给我一个轻松快乐的年尾吗?
但是,就这么莫名其妙被人收到盒子里是不是太窝囊了?想送我下地狱的人,怎么也要陪我一起去才好呢。
我不知道将灵力强制性地瞬间提到最高会不会有后遗症,但我是不停的老板娘,断没有被人算计还不反击的说法。
一根长而柔韧的树枝冲破重重阻力,以它本来的颜色突围而出,闪电般缠住了刚刚转身、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家伙,从脚到脖子,一处也没落下。
他满面诧异,慌忙挣扎,却只见到那片蓝色顺着我的头发蔓延到由发而生的树枝,最后染到了他自己身上。
我是当了很多年的人,但我始终是一棵树,这点本事都没有,我还混个屁!
在变成一道光之前,我用力一甩头,客人要去的地方,没有主人带路怎么行,要玩就一起玩儿!
光线越来越亮,亮得我眼睛发花,可越是眼花,眼前的情景就越看得清楚——奇怪的脸一张又一张从我面前飞过,滑过的痕迹形成一个又一个叠加的几何图形,有男人,有女-人,每一个都在哭,豆大的眼泪飞到天上,化成一条又一条摇动着尾巴的鱼……
6
蝴蝶、飞鸟、青草的气味、滴水的声音……我短暂失效的大脑在渐渐清晰的世界里,恢复了功能。
幽暗宽阔的山洞里,除了我,没有别人。
手指能碰触到的地方,都是冰凉的,石壁上的每条缝隙都塞-满--湿--冷的苔藓,洞口就在咫尺之处,我能看到停在野花之上的蝴蝶,飞过阳光的鸟雀,还有一片葱茏草地。可我出不去,空无一物的洞口被咒语恶毒地封死,只许看,不许出,给你希望,但永不实现。
我有些疲倦,扶着石壁坐下来,抚摸着那片隔断内外的空气,试图找出破解的方法。
心口很压抑,无从说起的悲伤从最深处一点一点浸出来——你永远也出不去,不会有人来救你,你注定是那个被抛弃的人……
思维根本不按照我的规则运行,在这洞口前坐得越久,这个念头就越深刻,一圈一圈缠紧我,窒息到恨不得自尽。
我捂住心口,靠在石壁上大口喘气,冰凉的山洞,出不去的出口,在我眼前反复地晃动着,被人遗弃的失落与难过像刀子一样切割着我的身\_体……等等,这个地方怎么那么眼熟?!
我强打精神将眼前的一切与记忆中的某处仔细比对,结果是,完全吻合。
是……是无望海!当年洞庭湖上,我落水被擒,还是敌人的敖炽将我囚禁于此,并屡次嘲笑我是个被子淼遗弃的可怜虫。也是在这个地方,我与这条臭龙互赏对方一记耳光,不打不相识,从此成就一段“孽缘”……
当敖炽的臭脸浮现脑海之际,心口上的压抑之情便像是破了一个口子,“唰”的一下漏光了,发懵的脑子也骤然清醒,短暂的悲伤更是烟消云散。
身-子一轻松,我“呼”的一下跳起来,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再看四周,确实是记忆中无望海的山洞,但是再细看,为何洞中某些部分会时不时地“扭-动”一下,就像电视机信号不好时出现的画面?
蛊惑之术?!
联想到刚刚差点失常想自杀的心情,我觉得我找到了关键。并且我发觉,我的脑子越清楚,心态月正常,山洞里的“扭曲”现象就越多越严重,此刻,几乎整个山洞都怪异地“波动”起来,似乎施术之人已经撑不起他的法术,濒临崩溃。
既然如此,就赌一把呗。
深吸一口气,我站到山洞中间,闭目定神,运起敖炽较我的“除梦咒”,一旦有妖物以蛊惑之术制造幻影影响你的心智,这个咒就是破解的良方,但只针对低等级的小妖怪,若遇到专修幻术的大BOSS,那就再心口画十字,听天由命吧。我现在的唯一希望是,太久没用过,不要记错咒语才是。
花瓣一样的淡粉色光点从我掌中大面积飞出,将整个洞窟照得雪亮,每一片光斗化成一只抽象的大手,四面八方地推出去,生生要将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夷为平地。
几秒钟后,随着一阵“叽叽叽叽”的老树一样的声音,整个山洞化为乌有,我好端端地站在一片视野开阔的草地上。不远处,一个拳头大小的蓝色玩意儿忙不迭地蹦跳着想逃。
我几步上前,一脚踩住了它身后那条甩来甩去的尾巴。
“叽叽!”它尖叫,慌张地挣扎。
我打量着这个小战俘,居然忍不住笑了,因为……它长得实在太幽默了!
在我见过以及知道的妖怪里,从来没有这一款的存在。浑身海蓝,明明是一条肥嘟嘟的鱼,可鱼头上却偏又长着一张圆口圆眼哪儿都圆的人脸,鱼腹之下还长着两只白胖的人腿,难怪能在陆地上蹦得那么欢脱。
“叽叽叽叽!”它挥舞着两条鱼鳍,模仿着人类作揖的模样,可能是在求饶?
“你是什么玩意儿?”我厉声道。
“叽叽叽叽!”
“说人话!”
蓝鱼身-子一颤,赶紧拿鱼鳍捏了捏自己的鼻子,开口道:“啊啊!一二三四!四三二一!”
敢情这怪物还有“语言切换”功能以及“调试”功能在?!
“调试”完毕后,蓝鱼放下鱼鳍,第一句话就是:“我失败了,但是请你不要杀我。”
“刚刚的无望海真是你制造出的幻想?”我弯下-身-子,用目光杀死它!
“那是你自己折射出的地方!”它赶紧辩白,“我只是等在你身边而已。”
“等在我身边?想干吗?”我加重脚下的力气。
“等我的食物。”它痛的眼泪汪汪,“不能再踩了,尾巴会断!”
“断了活该!”我拿手指狠狠戳了戳它的鱼头,“想吃我?也不怕崩掉你的牙?!”
“不是吃你!”它慌忙摇动鱼鳍,“是吃‘循环’。”
怎么又有点理解困难了,循环?!
“让你说人话!”我呵斥,“还有,这是什么地方?是藏在那个白玉盒子里的空间?”
蓝鱼一副被欺负的委屈模样,鱼鳍擦着眼睛,说:“这里是烬弯,悲伤蔓延,永无止境的世界。”
我听得糊涂,一把将这个家伙抓到手里,戳着它的肥肚子追问:“其他人呢?跟我一起进来的那些人!”
“我发誓我不知道啊!”蓝鱼举起鳍做投降状,“也许是开始了循环,也许像你一样保持着清醒,游荡在某个地方。”
它的意思是,我跟我的小伙伴们失散了?在这个搞不清是幻境还是另一重空间的鬼地方!还有,那个姓岳的有没有被我的垂死一拽给拽进来?
“你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我打量着手中这个肥硕的蓝肉球,横竖都不像是个能当坏人的材料。
它踢着腿道:“我是烬弯的居民!与这个地方共生的精灵!”
“没有长得这么肥腻的精灵。”我诚实地说,“不管你是什么,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私人物品,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不得啰嗦不得撒谎,否则我就切掉你的脚。你应该看得出来我脾气不好。”
“不要!”它的眼泪终于飚出来,“不要切断我任何肢体!我上次骨折过一回,一年才康复。我听你的,我跟你走,我愿意做你的宠物!”
“拉倒吧你,谁要养你这种毫无萌点的丑八怪!”我嫌弃地瞥它一眼,顺手拔了一根头发下来化成一根细绳子,牢牢绑在它的腰上,“最多做个阶下囚!”
“这个……能不能栓得松一些,我腰粗。”
“……”
这时,一直阳光浅淡的天空突然阴沉下来,身后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我猛回过头,远远地,一道高瘦的人影,白衣飞舞,怀中似乎横抱着另一个人,慢慢地朝我这边走来。
我闪身藏到身旁的青石后头,眼见着那个人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面熟。
还是那张无可挑剔的精细的脸,只是多了几分沧桑;还是那个高挑的身-躯,只是背脊不像我记忆中那么挺直;还是那双颠倒众生的眼睛,只是没了光彩,空留倦意。如果将他逆风飞扬的白袍子涂成黄色,这个男人就是一片随意飘过的寥落的枯叶。
我到现在都深刻记得坐在玻璃桌后的、那个连眼神都无懈可击的男人,明明是同一张脸、同样的身-躯,这迎面而来的男人却那么清楚地变成了另一个人……
花月佳期的岳先生,葵颜口中的月老定言,把我们一家大小塞-进匣子里的凶手,就在离我咫尺之外的地方,得来全不费功夫。看来,我最后的一拽达到了目的,对这个罪魁祸首我只有一句话可说——我若来了地狱,你也休想留在天堂。谁让你惹毛了老板娘!
但是,他好像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一路都很专注地横抱着怀-里的人。
我自石头缝中窥视,依靠在他怀中的,应该是个女-人,身形娇小,被一件披风裹住,只露出一截淡青色的罗裙,一双微微晃动的穿着白色绣鞋的小脚在裙下若隐若现,轻风一过,一缕发丝从扣下的帽檐里飘出来,白如霜雪。
可能抱得久了,也有些沉重,他停住脚步,将怀中女-子往上抬了抬。正是这个小动作,令女-子藏于披风之下的手臂滑落了下来。飞起的大袖之下,不见玉手,只留白骨。
我的心“咯噔”一下,这混蛋竟然抱着一具白骨?!
些许停顿之后,他继续往前,踩着一地绿草与斑斓野花,一路走上前方的斜坡。
在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斜坡顶端时,我赶紧蹑手蹑脚地跟过去,三两步蹿上这片将草地一分为二的绵长斜坡,还没站定,一阵舒心的凉意便迎面而来,仿佛空气中的含氧量突然高了十倍——堪比西湖大小的湖泊,静静躺在斜坡下的世界,靛蓝色的荷花均匀铺于粼粼波光之中,将清可见底的湖水都映成了相同的颜色,远处半隐于云雾中的山峦若隐若现,正是风过花轻动,远山映丽水,绝对是一幅美不胜收的天然画卷。都说映日荷花别样红,偏偏这里的荷花却是这样沉静又华丽的靛蓝色,着实罕见。
那家伙已经走到山坡下,径直朝湖泊一侧的小渡头上而去,一叶扁舟拴在那里,微微摇荡。
这是要带一具白骨乘舟赏花的意思?!
果然,他将怀中枯骨小心放到舟上,自己也跳了上去,解开了船绳,小舟顺着水流,缓缓漂去。
我赶紧追下去,飞速计算着我游泳的速度能不能快过那只看似缓慢的小船。
这家伙到底是想做什么呢?看他深情那么专注,仿佛抱着的不是白骨,而是他在意的整个世界。
可是,当我刚刚追到湖岸,那只在花与水中荡漾向前的小舟突然化成了一道细细的圆形蓝光,他跟他的白骨,包括这只小舟,就这样瞬间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只留一块黑色的眼泪形状的半透明晶体,“挂”在水面之上。
不会是发现我在跟踪,所以跑路了吧?!
刚这么一想,空无一人的平静湖面突然“咕嘟咕嘟”冒起了水泡。
我的阶下囚猛地抱-住我的腿,惊恐地上牙打下牙:“大个子来了!大个子来了!女英雄你快带我躲起来!快!!”
湖水的动静越来越大,像烧开了一样翻动起来,快赶上当年敖炽在断湖里搞出来的规模了,莫非,湖水里藏着一只跟东海龙族不相上下的怪物?!
蓝鱼急得脸都涨红了,鱼鳍死死抱-住我的小腿:“求你了!快躲起来!躲起来!别让大个子看到我!”
好吧,看样子,蓝鱼的恐惧已经到了极限,我左右环顾,随便找了一块能遮住我的大石头藏起来。
湖水的翻滚越来越厉害,突然,一阵水花激起半天高,一头泛着蓝光的油腻怪物从水面下一跃而出,一口吞下了那块泪状的晶体。
从石头后露出一只眼睛的我,诧异地看着这头比非洲象还大一圈的怪物,再看看抱着我小腿瑟瑟发抖的蓝鱼,这……这两个家伙除了体积差异之外,哪里都一模一样嘛!
不过,个子变大之后,好像就没那么多幽默感了,起码,我没有自信可以用一根头发绑住这么大的家伙,也不敢随便戳它的肚子了……
吞下晶体之后,大个子满意地打了个饱嗝,胖胖的腿站在两片荷叶之上,举起鱼鳍伸了个懒腰,已经很庞大的身-躯居然又大了一圈,吃猪饲料也长不了这么快啊……那块黑晶太高端了!
蓝鱼看都不敢往石头外看一眼,一直哆嗦,还用鱼鳍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呼吸声被人听到似的。
鼻子突然有点痒,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大怪鱼的脑袋顿时“呼”一下转过来,人脸上的五官变得异常警觉与狰狞。
我赶紧缩到时候后面。
还好,它仅仅是望了一眼,并没有过来,而是在湖面上打了几个滚,便又“咕嘟咕嘟”地沉了下去。
很快,湖水恢复了之前的宁静。蓝鱼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从我的小腿上“吧唧”掉下来,一-屁-股坐到草地上,鱼鳍拍着心口,直说:“好险好险!总算没有被吃掉。”
“那是什么?”我也拍了拍心口,刚刚我多怕跟那个黏糊糊的家伙打起来啊。
“烬弯里最厉害的大个子啊。”蓝鱼心有余悸,“它抢到了铸造者的循环,餐餐不愁,所以越长越大,还把同类也当作零食,见一个吃一个,烬弯里的居民差不多都被吃尽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循环,可那个人没多久就受不了自尽了,我都没吃一口,唉,好不容易又碰到女英雄你,以为能饱肚子了,谁知你连个渣都不留给我……”
它话里的的一大半我都听不懂,什么铸造者,什么循环,听得我火大,狠狠一拽绳子说:“铸造者是什么?创造这个空间的人吗?”
“算是也不算是。”蓝鱼一摊鱼鳍,“刚刚消失的那个男人,就是铸造者。”
我还是糊涂,拎起蓝鱼斥道:“整理清楚思路,用我能听懂的方式再阐述一次!”
蓝鱼很为难地看着我,说:“我的语言功能天生不好,要怎么说你才懂呢?”
“怎么说?”我又忍不住戳它的肥肚子,一只脚跺了跺地面,“那就从这个湖泊开始说!”
“啊,从秋山湖岸开始说吗?”
“这个地方还有名字?!”
“有啊,这个地方,在烬弯之外的世界里也是存在的。换句话说,铸造者把他的记忆里的一切,都复制到了烬弯。”
“好吧,那就说说这个秋山湖岸。”
7
“七色石,三生约,长相守,永欢喜。待到靛荷展笑颜,再执手,醉秋山。”
再寻常的字句,从她嫣红的唇中读出来,都有三分灵气,令人遐想无限。
“如何?”隐芳庐的院中,沈子居望着静坐在秋千上的她,月色之下玲珑剔透的侧脸,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你教的很用心。”她将写着词句的宣纸细细叠好,放回他手里,“端午这样的粗人,如今能写出这样的句子,也算到极致了。”
他摇头一笑:“也不知这小子起了什么心思,毫无天赋,却缠着我教他作诗赋词。”
“自然是有了心上人。”她不禁掩口轻笑,青色罗裙下的小脚往地上一点,藤蔓做成的秋千便微微荡漾起来,长过腰间的青丝与裙上的薄纱画出了曼妙的线条,轻风席过,竹篱之外的湖水上,靛蓝的荷花随风而动,与她的风情交相辉映。
“是吗?”他笑,“那我可要找个机会仔细拷问一下。”
她转过脸,秀长明媚的眼睛总像是浮着一层迷离的磷光,只是一个眼神,就能把你看醉过去:“一些人表达爱意的方式,是挑战力所不能及之事。”她顿了顿,白如凝脂又透出淡淡红晕的脸孔上,拂过一丝轻蔑,“可惜,这些人往往太愚顿,难以得偿所愿。”
“为何?”他不解。
她仰头看天上的半轮明月,说:“惟有爱情,是不能用努力得来的东西。”
一句话,他无端端地失落,举起桌上的酒杯,一口喝尽。
“万一可以呢?”他说。
她侧过身-子,伸出青葱般白嫩修长的手指,轻抚着他好看的脸庞,微笑:“没有万一呢,傻瓜。”
她总是这样,不论身处何人面前,不论面对怎样境况,都如这般波澜不惊,连笑容都使凉凉淡淡,真是配极了微澜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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