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下)第十一页 月老-《浮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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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慢慢地,绿帽怪的挣扎越来越弱,直到一动不动,最后的最后,化成一朵翠绿色的灵芝装物体,在它脚下闪闪发亮。

    它长长松了口气,挪开被抓的不成样子的前蹄,坐到战利品旁边,喜气洋洋。

    “挖到了?”他把这场惊心动魄的小战斗化在平静的语气里。

    “嗯。”野猪阿松喘着大气。

    “很累吧?”他笑。

    “还好啦。”阿松站起来,努力用极其轻松的语气向他告辞,“我要下山了,你可以继续睡觉了。”

    说罢,它叼起这朵拿半条命换来的“见天翠”,一瘸一拐地朝前走,走了没几步,又放下战利品,回头看他:“你能一个人下山吗?”

    “我能上来,自然能下去。”他朝阿松摆摆手,“快回家吧。”

    “好吧。瞎子再见!”阿松叼起见天翠,踉跄但欢快地跑远了。

    有意思,来到人界后的第一个聊天对象,居然是一头爱撒谎的小野猪。

    正要重新换个地方躺下,身后却传来葵颜的声音:“我好像看到你在跟一只野猪说话?”

    “它以为我是个纯粹的瞎子。”他笑笑,“这么快就回来了?被别人干出来了。”

    葵颜站到他面前,一脸严肃:“我可能发现天帝的踪迹了。跟我来。”

    葵颜拽住他,一路往山下而去。

    “不用拽,我自己能走。”他实在不习惯葵颜对他的“照顾”,“你也当我是纯粹的瞎子吗?”

    “谁知道你是不是!”葵颜白他一眼,“留在天界这么久,只怕连分辨人气与妖气的能力都退化了!随便跟一只天性凶悍的野猪妖怪聊天,不怕被拖去大卸八块吗?你可是连打架都不会的月老。”

    他想了想,说:“也许你说的对。阿松刚来的时候,我还当她是人类。莫非真是我太少与人类和妖物接触,已经失去辨别他们的能力了?”

    “这就是足不出户的下场。”葵颜冷哼一声。

    “能不能分辨人类与妖物,倒也不打紧。”他回想者刚才的种种,笑,“虽为人,未必善。虽是妖,未必恶。又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这个道理,葵颜心里是赞同的,可还是严肃告诫道:“反正你好自为之,如今世道不稳,正是妖魔出没的大好时机,万事小心为上!”

    “野猪妖只有那么小吗?我一直以为是跟虎豹差不多大的一种妖物。”

    “你听到我在说什么了吗?”

    “听到了。看来,野猪妖也不是传说中那般暴戾成性呀。”

    “先把野猪妖放下,行不行?”

    5

    “村长,你确定没有眼花?”尚未修复完毕的草屋里,葵颜看着面前席地而坐的中年男人,再次问道,“确定看到的是一只半人半妖得家伙?”

    村长肯定地点头:“不止我,全村人都看到了。只看上半截,是个顶俊美的年轻人,头发像金子似的闪光,眉心中间还有一道赤红的印记,可下半截就吓死个人咧,就像一头被竖着剖开的黑牛,又没有脚,只肚子上有一条长长的触手!”

    葵颜的脸色很不好看,扭头对定言道:“你怎么看?”

    “汤快好了吧?”定言看着面前那个吊在小火炉上的瓦罐,嗅了嗅鼻子。

    “您朋友的鼻子真好使。”村长赞了句,上前熄了火,拿出简陋的餐具,边往里舀汤边说,“二位远道而来,有时专门降妖伏魔的高人,拿这些粗茶淡饭招待,实在是怠慢了二位。唉,也不知是我们做了什么孽,要平白遭这一场大灾祸。以前咱们这里可不是这样,山明水秀,种什么都能丰收。可现在,山塌了,水也脏了,只剩这些野菜还能果腹。”村长抹了抹发红的眼睛,继续道,“若是二位早些来,或许这场劫数就能避过去了。”

    “为何?”定言试着-舔-了-舔-碗里的热汤,“我们能降伏的只是妖魔,若是山洪地震此类天灾,我们也无能为力。”

    “二位有所不知,那怪物虽未伤过半个村民,可自打它出现在我们附近之后,怪事就渐渐多了。”村长心有余悸道,“我们所有的担心,都变成了现实。”

    “此话怎讲?”葵颜问。

    “比如我们有人在干活时被蛇虫咬了,难免会担心是不是有毒,但以前这种念头也就是想想便罢,上点药休息几天,并不放在心上。可自打那怪物出现之后,便越想越怕,结果,本来小小的伤口却越来越严重,最后真跟中了剧毒一般,要了伤者的性命。后来我们看到雨后的山上,有些泥石滑落,地上也出现了窄窄的裂纹,于是就越来越担心会不会山崩地裂……结果,你们也看到了。”村长叹气,“那段时间,大家完全绝望了。而那个怪物,依然时不时出现在半空,身-子还比之前变大了不少,它看着我们,偶尔还会发出‘屈屈’的笑声。我们这才觉得,一切都与这怪物有关。可是,又无能为力。就在我们幸存下来的人准备放弃老家,迁移别处时,那怪物却不见了。随着它的消失,我们的心也莫名轻松起来,之前的绝望一扫而空,只觉得应该留下来,把毁掉的家一点一点重建起来。”

    “怪物消失了?”葵颜皱眉道。

    “我们也起过。”村长起身去取了一本拿树皮做成的册子,指着上头刻出来的每个画面,“这件事我们记载到了这里,还给这怪物起了个名字叫‘有屈’。我们猜测,这也许是一种能让人的担忧与恐惧变成事实的妖怪,如果我们当初不胡思乱想,可能事情就不会那么糟糕了。”说到这儿,村长停顿片刻,又说,“事实上,在它消失前的一晚,由村民看见夜空中掠过一道影子,看样子像是个人,于那怪物纠缠在一起,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到现在为止,有屈再也没出现过。我能告诉二位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或许,在我们之前,已经有‘高人’来过了。”定言笑了笑,指着已经喝空了的碗,“原来野菜的味道也不坏呢。”

    “那就再来一碗吧!”村长热情地把他的碗接了过去。

    “不必了。今天打扰了。”葵颜站起身,顺手把定言也拎起来,“我们还有要事,告辞了。”

    “我不急,喝一碗再走吧!”定言很留恋地指着那锅汤,“很美味阿!”

    葵颜一脸尴尬地凑到他耳畔,低声警告:“人家还有一家老小等着开饭呢,你还真好意思跟人抢汤和?”

    “不是阿,真的很好喝!你一口没喝是吧,尝尝看!”定言完全不理会他,笑眯眯地朝村长道,“有劳再来一碗。”

    幸好,这里的人类不知道他们是天界的神,而且还位列职位最高的十二神君之中,否则,一个不要脸的讨汤喝的神会多么让人绝望!不对啊,之前他不是还一脸正义地鄙视过自己吗?

    “走!”他加重手下的力道,“别忘了你的身份!”

    定言若无其事地掰开他的手,笑:“身份是最该忘记的东西。”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嘈杂声,有人在兴奋地喊:“智巍回来了!”

    智巍?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不太好听的名字?哦,对,那只野猪说的,它的“夫君”。

    村长一听,喜形于色,放下勺子就往外走:“二位稍等,我儿子打猎回来了。”

    村长儿子的吸引力,似乎大过了那碗汤。定言将碗一放,跟着村长走了出去。

    看似斯文温和,实则我行我素,完全不跟别人在一个思维范畴里,也不知这么多年的朋友是怎么做下来的!葵颜赶紧跟出去,同时越来越后悔拉他来人界,这种表面正常的怪物确实只应该关在月老殿里,唉……

    6

    村长的儿子,这个被叫做智巍的男人,理当被所有人喜欢。

    高大,英俊,纵然是单眼皮,也不妨碍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抢尽风头,鼻梁也真是挺直,一丁点令人不悦的凹陷都没有,系在额头上的黑布穿过两鬓的黑发,随着过肩的发丝一道在夜风里飞扬,斜绑在身上作为坎肩的虎皮,彰显着他作为一个优秀猎人的英勇与战绩,几只还在淌血的山鸡以及一头年幼的鹿,堆在他的脚下。

    定言打量着他,这样的派头,难怪人群中好些个年轻姑娘,看他的眼神都是发亮的。

    可是,那个家伙呢?

    他在人群里寻找某人的身影,不是“夫君”吗,这个时候难道不该喜笑颜开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吗?人呢?

    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簇拥在年轻的猎人面前,用各种羡慕与赞赏表达他们对于这个男人的崇拜,其中的几个男孩更是直言要事将来能跟智巍哥哥一样勇敢就好了。

    傻孩子,杀几只山鸡与小鹿,算不得勇敢呢,他很想站出去对那些小崇拜者们说这句话。

    “来来!给你介绍两位尊贵的客人!”村长拉着儿子走到他们面前,“这两位是游走天下、有降妖伏魔只能的高人呢。”

    “高人?”智巍打断父亲,在他们俩的脸上淡淡扫了一眼,“二位高人来得正是时候,妖魔是没有了,晚餐倒是正好。不好意思,我还有事,而为请便。”说罢,扛起他的猎物扬长而去。

    “嘿!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跟客人说话!”村长一边嗔怪一边跟他们道歉,“这孩子性子直,说话能砸死人,二位莫要见怪。”

    “没事。”定言目送着勇敢猎人的背影,扭头小声对葵颜道,“他是在讥讽我们是骗吃骗喝之流吗?”

    “我已经不能分辨你是天生纯洁还是天生迟钝了。”葵颜耷拉着眼皮,“这小子摆明了在骂人。我看你还好意思去喝汤不!”

    “他骂我,我又不少快肉。”定言眨眨眼睛,“汤还是要喝的。”

    说罢,不等葵颜阻止,他已转身对村长露出灿烂的笑容:“如不嫌打扰,我们想在此借宿几日,那个野菜汤,能天天都喝到吗?”

    “能能!”热心的村长连连点头,“二位不嫌我们山野村舍粗陋,我们已是大大的荣幸。只是,若二位能费心替我们看看,周围是否还有什么不好的‘东西’,我们就更感激不尽了!”

    “这个自然!”他完全不将葵颜的情绪放在眼里,转身拉过村长,笑眯眯地朝还剩着半锅汤的屋子走去,边走还边闲聊。

    “村长,那野菜汤时拿什么材料熬的呀?很是鲜美。”

    “我也不知呢,都是智巍带回来的,一种翠绿翠绿的玩意儿,磨成粉,每次往汤里放一点就鲜得不得了。智巍是每天都要喝这个汤的,不过却不让我喝,说这汤只对年亲人有益,老人喝了会闹肚子。你们今天来,也没什么可招待的,就熬了这个。”

    “你家智巍还真是少年英雄,什么好东西都能带回来。”

    “哈哈,您太夸奖了。不过他确实是个极好的孩子,全靠他没日没夜去山中狩猎,拿了不少珍禽异兽去跟山那边的村落换了粮食与种子,我们才能渡过难关。山里危险啊,有一回他去了十来天都没消息,可把我们急坏了。幸好是齐齐整整地回来了,可额头上却弄了一个好深的伤口。还好最终是没事,只是少不了拿根布条遮住伤疤。”

    “您老真有福气,有这么个好儿子。啊,看他的年纪,该成亲了吧?”

    “可不是嘛,婚期就定在开春后。”

    “谁家姑娘这么走运哪?”

    “就是他常去换东西的村子里的姑娘,叫飞云,我倒没有见过,听说是好看的。”

    “飞云……听名字就是个漂亮姑娘呀。”

    “哈,他成了家,我最大的心事就算了啦。”

    他若无其事地听着村长的唠叨,心中想的却是——该叫智巍“夫君”的人,是飞云,不是阿松啊……

    7

    如果他不是天神,在这种黑夜,这种低温,停在这个隐于荒山山腰的石洞之外,一定会患上严重的伤寒。等哪一日自己不再是神的时候,不知会有怎样的疾病缠上来。说起来,生病应该是一种特别难受的滋味吧?

    呼呼的寒风从石缝与枯枝中穿过,将定言发散的思维拽回来。他轻轻拨开伪装在洞口前的干草与荆棘,一条幽黑的通道暴露出来。他走进去,随手摸了摸岩壁,一片潮--湿--。

    如果,有人将这里选为住处,就真是太不爱惜自己了。

    可是,人人称赞的大好青年智巍,不就这样悄悄走进去了吗?从村长家到这里,长长的一段距离,他在智巍身后,跟着这个放弃睡眠,贼一般离开家的男人。

    他隐去身形,走在狭长黑暗的通道里,越往里走,温度越低,真是个一分钟都不想多待的地方。

    渐渐地,有了一点点光,在通道的转角处不到十尺宽的空地上,几根柴火小心翼翼地燃烧着确实只有几根,所以火势实在微弱,不论照明还是取暖,都太不够。

    蜷在火堆旁的人,是她吧?又是人的模样了,脸上身上到处是伤,鼻子最严重,身-下垫的干草明显不够厚,睡起来必然十分不舒服吧。

    “我带了些食物,够你吃好几天。”智巍把一个布袋放到离她最近的地方,做到她身边,端详着那张比之前更难看的脸,皱眉道,“怎么那么不小心?”

    她费力地坐起来,不好意思地说:“那些小家伙挺狠的,要抓住它们,总得花些力气。”

    “之前也不见伤这么重啊。”智巍看了看她的伤口,“明天带些草药给你。”

    “嗯。”她的眼睛里全是憨憨的笑意,脑袋顺势靠在他的肩膀上,“昨天,山那边的明月姑娘出嫁了,穿了好漂亮的衣裳,头上还戴了花儿。我跟着送亲的队伍走了老远。”

    “啊,是吗?”他僵硬地坐着,脸色也不好看。

    “嗯。”她看了看他的脸,有些不安地转头,但马上又笑了,“不过后来仔细一看,那衣裳也不是那么好看,他们过河的时候,明月还掉进水里了。哈哈。”

    “以后,这样的热闹还是少看吧。”他牵强地笑笑,“这座藏了无数真正的好东西的大山,才是你应该看的地方。”他顿了顿,忽然温柔地捧住了她的脸,说,“你对我市很重要的人。”

    她起初有点呆,很快就红了眼眶,好像得到一份天大的礼物,磕巴着问:“重要的……人?”

    “是的,所以我希望你留在这里,留在我身边。”他环顾四周,“虽然这个地方有些糟糕,但这是我目前所能找到的最适合安置你的地方。你可能不知道,村里来了两个自称能降妖伏魔的家伙,不管他们是不是骗子,我依然担心你的安危。”

    “这里很好啊!”她睁大眼睛,笃定地说,“虽然有点冷,可我不怕冷。而且我讨厌太亮的地方,这个山洞拿来睡大觉真实再好不过了!”

    “阿松,”他看着没有半点抱怨的她,“我只能把你藏起来,有可能要藏一辈子。我很担心外头的人会伤害到你。但,如果有一天你想离开,我不会怪你。你始终是自由的。”

    她用力摇头:“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

    眼前的气氛好像变得不错,柴火快要燃尽,她正要去加,却被他拉住了手:“就这样吧,我始终不放心。万一被不想干的人发现这里有光线,只怕有麻烦。以后如无必要,也尽量不要生火。你好好休息,我回去了。”

    “好。路上小心。”黑暗里,看不清她的脸,告别的语气很轻松。

    只是,在他们怎么都看不见的地方,有人笑了笑,不是高兴,也没有赞美。

    连那一抹微火都消失的空间里,温度下降得更快,她缩回薄薄的干草上,微微有点发抖。

    定言慢慢退出来,披了一身清冷的月光,面无表情地往山下而去。

    8

    新的一天,天气很好,村民很忙。

    定言靠在墙上发呆,对面,村长带着好几个人,正热火朝天地往几个竹筐里塞-食物与树皮以及一切他们觉得宝贵的玩意儿,过一会儿,智巍就要带着这些礼物,往山那边去。耳畔不断传来智巍高兴的声音,什么这个是飞云爱吃的,那个是飞云爱玩的,那个是飞云最喜欢的花儿,全市飞云飞云。

    “该走了。”葵颜走到他旁边,双眉紧锁地看着忙碌的村长父子。

    “我们的天帝,变成了叫‘有屈’的怪物?”他用最淡然地口吻问了一个最严重的问题。

    “我还以为你只惦记着你的汤跟野猪。”葵颜横抱着双\_臂,“我去了有屈出现过的地方,残留在那里的妖气还未散尽。”

    “所以?”

    “妖气里纠缠了一丝仙气,而且是我们都很熟悉的天帝独有的气味。当然,你这种迟钝的家伙是无法分辨的。”葵颜叹了口气,“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这个事实。众神的首领变成了以恶念为食的妖物,真是太大的一个玩笑了。我希望是我弄错了。一个偶然来到的村子,居然给了我们惊天动地的答案,我宁可相信我们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定言揉了揉额头:“如果天帝变成了妖,那其他失踪的家伙们恐怕……”

    “住口!”葵颜赶紧打断他,“就算有屈真是天帝所化,在没有找到它之前,一切尚是谜团,不要乱猜。还有,若其他几个家伙也变成妖,这世界早就万劫不复,怎可能比我之前来时好得多?”

    “如果,有人先我们一步,做了些什么呢?”定言耸耸肩,“我猜的。”

    “那你很应该请那个人喝汤。”葵颜白他一眼,“走吧,我们还有不少地方要去。”

    “我打算继续住些时日。”定言一动不动,“我又不会打架,眼睛也不好使,帮不上你什么忙。”

    “大半夜跟踪别人对你而言就那么有趣?”葵颜目不斜视地问。

    他愣了愣,笑:“如果无趣,你又为何做相同的事?”

    “我的月老大神,求你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空观摩别人谈情说爱?”葵颜差点就给他跪下了。

    “这就是我的天职阿。”定言笑笑,“你先走吧。过几日我自会去找你。”

    “不行。”葵颜断然拒绝,一番踌躇下,低声说道,“我见你喝汤喝的那么欢快,忍不住也去尝了一口。”

    “这跟你走不走有什么关系?”

    葵颜神神秘秘地问:“你知道汤里那些绿洼洼的粉末是什么吗?”

    “听说叫‘见天翠’。”定言回想着那天看到的一幕,“一种长在地下的……植物。”

    “见天翠?名字倒起得不错。”葵颜看着那头的智巍,冷冷道,“这玩意儿的本名叫复僵,是一种只生活在地下的妖怪,当它们死去时,尸体就会变成类似菌类的植物。在我老家,一度有不少这样的妖怪。它们体型虽小,然生性凶猛,谁敢在它们头上动土,它们就跟谁拼命。”

    定言眨了眨眼睛,说:“哦。”

    他无所谓的神态让葵颜绝望地垂下头,又抬起来:“复僵,是只给死人的食物!”

    此言一出,那吵着要喝汤的人,顿时一阵猛咳。

    葵颜见状,终于舒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活物吃了,也死不了。顶多夜里睡不踏实,做做噩梦罢了。所以,你也不必奇怪为何昨天夜里你怎么睡也睡不好了。”

    定言拍派自己的心口,挺直腰板:“我没事。”他转过头,看着整装待发的智巍,问,“是他?”

    “如果给死去的人喂食复僵,有起死回生之效,但,”葵颜跟他看向同一个方向,“从此之后必须长期服食,一旦断食四十九天以上,此‘复生’之人便会立刻化为腐水。不过,纵然能长期喂食,复僵的作用也只能维持三年。三年之后,该死的照样死。”

    话音未落,那边传来一阵告别的声音,大家都在欢送村里的英雄,照当地的规矩,男方只要往女方家里送过三次大礼,这婚事就算是彻底定下了。所有人都为智巍即将娶妻成家而高兴,好多人在说,最英勇的智巍与最漂亮的飞云真实天做之合,将来他们的后代必然也无比优秀,两个村子的未来都会非常光明。

    天作之合?!

    定言望着那群欢乐的人,笑而不语。

    9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这么凶猛的鹿。回想天界里的鹿,每一只都温柔慵懒,安于现状。

    那是一只母鹿,发了疯似的用脑袋与嘴,以及受了伤的前蹄,将眼前这只体积不到它一半的小野猪朝悬崖边上拱。

    这应该是一场没有悬殊的打斗,野猪再小,也是野猪,发起狂来能咬死豺狼虎豹的兽。一只食草的、天性温驯的母鹿,没有道理活到现在,并且是以一个攻击者的姿态。

    飞腾的尘土中,他眼见着母鹿将它的敌人一点点推向死亡线,麻烦的是,这头野猪的战斗力实在让人失望,看起来,它并不想打架,只想摆脱,每个动作都透着那么点犹豫与歉疚。

    一块块碎石,因为它们的逼近,从崖边不断坠落,粉身碎骨地砸向下头的深涧。

    只要母鹿再努力前进一步,它的目的就能达成了,野猪已被它逼到了危在旦夕的边缘。

    一根手指,轻轻触到了鹿的背脊,一个透明的气泡,把这愤怒的家伙包了起来,轻飘飘地带离了崖边,落到安全的地方。

    气喘吁吁的野猪呆看了他半晌,诧异地问:“瞎子?怎么是你?”

    “天气好,出来山里散个步,却遇到一只差点被鹿逼死的野猪。”他笑看着它。

    “你……你看见了?”他更惊讶了,脚下一滑,差点滚下山去。

    “我从来没说过我是瞎子。”他往后走了两步,“我要是你,就不离悬崖那么近了。”

    阿松赶忙往前窜了几步,难以置信地张着嘴,结巴着问:“你、你,你什么都看见了?”

    那一头,困在气泡里的鹿嗷嗷地嘶叫着,又撞又踢。

    “野猪跟鹿,结怨了吗?”他问。

    阿松垂下头,沉默。

    “看来我是多事了。”他点点头,“我这就把鹿放出来,你们该怎样还怎样。”

    “不要。”阿松仍然没有抬头,“我不想跟它打架,不想咬死它,也不想被它弄死。你能把它送到一个离这里比较远的地方去吗?”

    “这座山很大呀,难道装不下你们俩?”他故作不解。

    阿松犹豫了很久,轻声道:“我把它的孩子引到了猎人的面前。”

    哦,这就对了,英勇的智巍带回来的战利品。他还记得那头小鹿在血泊中的样子,也记得这位猎人脸上自豪的笑容。

    就算是一头温驯的鹿,也会被绝望与愤怒变成充满力量的怪物呢。

    他走到母鹿面前,伸出手往它的脑门上轻轻一拍,这大家伙顿时安静下来,在他又默念了一句咒语之后,眼前的气泡“啵”的一声消失,连根鹿毛也没留下。

    “好厉害的法术!”阿松满眼愕然,跑到气泡消失的地方,转着圈儿东看西瞅,“它去了哪里?”

    “你以后都不会存在于它的记忆力,所以,也别管它去了哪里。”他低头看着这个在脚边乱走的家伙,突然很正经地喊了一声,“阿松。”

    它停下来,抬头望着他。

    “开春之后,智巍就要跟山那边的飞云成亲了。”他异常直接地说道。

    一阵冷风吹过,阿松眨了眨那双小小的眼睛,说:“我知道。”

    轮到他小小地惊讶一次了:“你知道了?”

    阿松平静地说:“抱歉,上次我说谎了。他还不是我的夫君。”

    “我知道。”

    “我猜,你就是他跟我说过的、突然跑到村里的‘高人’?”

    “他的原话,应该说我是骗吃骗喝的高人吧?”

    阿松“扑哧”一笑,话锋一转:“春天,不是还没到吗?”

    “确实还没到。”他越发觉得这只野猪有意思,“你打算做些什么吗?”

    阿松没有回答,而是围着他的脚绕了好几个圈,一副思索的样子。

    片刻之后,阿松站到他正对面,仰头反问道:“你是神仙吗?我分辨不出人与神仙,请不要对我说谎。”

    “答案很重要?”

    “嗯。”阿松用力点头,“如果你是神仙,才不会以为我是一只做白日梦的妖。”

    “好吧。”他蹲下来,打量着这只狼狈不堪的野猪,“我是天界来的神仙,不骗你。”

    阿松的眼睛顿时亮了,居然一下子立起来,激动地把前蹄搭在他的膝盖上:“那你一定认识月老吧?!那个尊贵无比、掌司天下姻缘的大神!”

    “这个……”他短暂犹豫了一下,“见过几次。”

    “太好了!一定是上天听到我的祈祷了,然后把你这样的贵人送到我面前。不不,是贵仙。”阿松更激动了,之前的沮丧一扫而空。

    “我的身份对你有什么帮助吗?”他越来越好奇她在打什么主意。

    “嗯……”野猪居然也扭捏害--羞-起来,“如果你现在有空,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有空,当然有空,他跟葵颜说好了,他留在村里继续“玩”,葵颜去继续查探与失踪同僚有关的蛛丝马迹,七天之后还在村里碰面。当然,在这期间,他再也不向村长要汤喝了。

    他非常乐意地接受了阿松的邀请,跟着它一路往山顶而去。

    10

    “这……”定言看着眼前这个用泥巴捏出来的、又圆又丑、像个煮坏了的丸子一般的塑像,艰难地问,“你亲手做的月老像?”

    “做了好久呢。”阿松完全没听出他语气里的悲伤,兴致勃勃地说,“我听土地公说过,月老大人是诸神中最慈祥温柔的,可是连土地公也没见过他。我就想呀,像他这样成全姻缘的神,一定是个胖爷爷,生了一张圆圆的,怎么都不会生气的脸。你见过月老,是不是这样的?”

    它说的应该是小圆才对吧,定言不禁被这只野猪对他的想象逗乐了。

    “做这个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他看着这尊被特意立在山顶中央的“月老像”,这个位置不会被任何东西遮挡住光线,不论日光还是月光,都能充分照耀下来。现在正是傍晚时分,晚霞正红彤彤地烧在天边,落在神像上的颜色,倒也格外好看,像穿了件颇有灵气的衣裳,给这看似可笑的泥疙瘩平添了几分似模似样的神气。

    “土地公说,像我们这样的小妖,很难有姻缘。”阿松细心地把神像前的落叶收拾干净,“但是,天神都有体恤苍生的慈悲之心,只要诚心向他们祈求,他们一定会听到,到时候,说不定就能得偿心愿了。所以我很虔诚地塑了这座月老像,一到有月光的夜里,我就会化成人形来这里拜月老,到日出才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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