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上)第一页 妒津-《浮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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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嫂子自小就玩在一起,胜似亲姐妹。我丈夫病死后,家计困难,全是靠她与宋哥一路接济,她对小驴子比对自己的亲儿女还好。”玉清嫂主动答道。
“哦。”青年点点头,从挎包里陆续拿出些东西,不过是些石头雕成的男女小人。
宋大嫂见他并不像要开坛作法的样子,揉了揉眼睛,问:“大师,你看了半天,怎么说?”
“不是看我怎么说,是看你们怎么说。”文艺青年拿起一个石人,微微一笑,“这些,是会讲真话的石头。”
宋大嫂一愣。
瘦小的春炉也挤在人群里,看了一会,似乎又觉得没什么看头,转身离开了。
5
石尤村里,除了人住的房子,最多的便是陶窑。路旁,树下,随便一个人家的后院,都可见这些新旧不一、大大小小的陶窑。不开工时,它们便是村子里最沉默冰凉的地方,千万年的灰烬,好似都积在了里头。
什么东西都怕个累积,长久不清理,便会出问题。
从桥头回来,春炉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转去了老宋家。
不多时,老槐树前走来了披着霜露的孤独身影,径直往树旁那间不高不大的房子而去。
“哥哥,我回……”
房门被打开,春炉眉飞色舞地迈进来,一脸笑容在看到他哥哥……旁边的我时,凝固了很久。
“看一个神棍在河边胡来,你我都觉得没什么意思吧。”我笑嘻嘻地看他,指了指面前的茶几。三杯冒着热气的茶,在我特意带来的白瓷杯里微微荡漾,“我等不及明天再来找你们,既然你这么诚意邀请,我又这么期待做成一笔生意,不如早来早了。”
春炉从错愕中恢复过来,几步走到那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身边,摸了摸他的手,又将盖在他膝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十分细心。
如果这男人能站起来,如果他脸上能有一点表情、能开口说一句话,我都能肯定地说,这是一位十分顺眼、十分爷们儿的男人。很少见到这么浓眉大眼端方英俊的人物了,那种气质,无端端让人想起那种经过各种扎实的工序,再自千度烈焰中翻滚烧造出来的陶器,虽不及陶瓷细腻鲜亮,但自有一股难得的沉稳踏实。
可惜,这男人这辈子,不,是生生世世也别想站起来。我已看透他的底细。
将他与春炉放在一起,看不出一丝亲兄弟的痕迹。
“请吧,不是要让令兄试茶么?”我看着春炉,“趁热。”
“好。”春炉镇定地端起一杯,吹了吹放到男人的唇边,低声说,“哥哥,尝尝吧。”
男人听话地张开口,茶水缓缓淌进去,机械地咽下。春炉只给他喝了一口便放下茶杯,小心拭去他嘴边的水渍,轻声问:“如何?”
然后将耳朵贴近他的嘴边,半晌,点点头:“明白了。”
我根本没听到那男人说半个字,他不可能说话。
“你哥哥怎么说?”我很配合春炉的表演。
春炉不答话,将剩下的茶,一股脑倒进了口里,-舔-了-舔-嘴。
我笑看着这个家伙,能一口气将整杯浮生都咽下去且没有任何表情的人,要么没有舌-头,要么没有味觉,要么,不是人。
“我猜你跟你哥哥都很喜欢这种茶。”我盯着春炉胀鼓鼓的衣兜,“不然你不会去我的车上,顺手牵羊了好几罐。”
春炉微微一怔,慢吞吞地掏出兜里的小瓷罐,放到茶几上,坐下,揉了揉右眼:“老人们总说,眼皮跳,有事到。我说这两天怎么眼皮跳个不住。”他顿了顿,投向我的眼神并不犀利,相反还有些迟钝,问:“你……是妖?”
这个问题倒让我意外了,我笑:“我以为,你一见到我的时候,就该知道你我算是同类。”
春炉摇头,很老实地说:“我没有这种能力。”说完,他眼睛里有光闪过,突然问:“你是很厉害的妖怪?”
该怎么回答呢?我这只在人间混迹了这么久的老妖怪,算是厉害吧。不然,不会对人类提供的任何不怀好意的迷药免疫,也不会在他们将装晕的我五花大绑时,轻轻松松用个障眼法,用一根无辜的筷子做了我的替身。在老宋他们个个念叨着要给我烧纸钱时,隐身旁观的我好几次都差点笑场,想告诉他们,我只收金子不收纸钱。
“厉害不厉害,不都是妖怪么。”我如是道。
“不不,如果你很厉害的话,也许能帮我解答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春炉很认真地往前坐了坐,一副小学生请教师长的摸样,完全不担心被他的乡邻们算计了的我,是不是回来找人算账的,也忘记了他刚刚趁火打劫偷茶叶的不光彩行为。他目不转睛地期待我的回应,专注得像一尊陶俑。
“你问。”
“妖怪可以修炼成人么?”
真是个入门级的问题。
“可以修炼成人身,皮肉血脉、五脏六腑与人无异,修为再高一些,生儿育女也没有问题。不过,‘人身’与人,还是有本质上的区别,比如不会衰老,不会染上人类才有的疾病,只要一路顺风,没遇到什么天灾人祸,这个人身可以千秋万载。”我解释道。
“比如你?”他看着我,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算是吧。”我点头。
春炉想了想,站起来,迎着黯然的灯火,慢慢解开上衣的扣子,毫不-羞-涩地露出细腻雪白的身\_体。
我怔了怔。
不该是他,而是她——春炉不是个少年,起码从这躯壳上看去,她是个稚嫩到能掐出-水来的少-女。假小子般的短发、宽大的衣裳与雌雄莫辨的声音,骗了所有人。
在我想不通这宽衣解带的理由时,春炉自一旁的针线篓里,取了一把剪刀出来,从心口一路划了下去。
我以为会看到十分凶险血腥的场面,可是,什么都没有。那道在春炉身\_体上豁开的口子里,没有血,没有肉,只有一片凝固的粘土,这灰黄的颜色附着在任何一件东西上,都能瞬间让它失去生气。
春炉放下剪子,默默看着自己的身\_体……
6
“春炉,又给你哥送饭来啊?”
“是呀,牛哥好,刀哥好,你们都吃啦?”
“吃啦吃啦,你哥还在里头忙呢,快去快去。”
“好嘞!”
蹲在陶窑外头休息的汉子们,一听到那叮叮当当的铃声,便知又是那个小小人儿来了。
炎夏里开炉烧陶,是件苦差事,热啊,热得人恨不得脱去一层皮。毒日头热炉子,想想就要命。唯有这每天中午准时响起的铃铛声,往人心里莫名扇过一阵清凉。工坊里的人都喜欢着孩子,爱笑嘴又甜,一身灰白的粗布裙衫总是干干净净,一蹦一跳像只小兔子,手腕上红线拴住的金铃铛,亮澄澄响当当,一见就欢喜。
“哥哥!哥哥!”
春炉人还未到,声音已传到面前,忙着装窑的宋逸从窑炉里探出汗水涟涟的脸,大声说:“外头等我,这里太热!”
春炉是从来不肯听话的,挽着小篮子坐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等你出来跟我一起出去,我又不怕热。”
她是从来不出汗的,再热也不会。
宋逸拗不过她,只得加快速度。装窑很关键,陶胚摆放位置大有讲究,稍有差池,受火不匀,便容易出次品。工坊里手艺最好的匠人,自然是宋逸,整个石尤村里找不出第二个更厉害的,他是老宋头的独子,毫无遗漏地继承了亲爹的手艺,有过之而无不及。经宋逸的手出来的陶器,从不愁销路,连宫中的御用匠人都自叹不如,听说最近一批送到宫里的陶器,连李斯大人也赞不绝口。石尤村的工坊,名声越来越响亮,慕名来找宋逸的人,一般分两种,一种找他烧陶,一种找他拜师。
工坊里每个人都可说是宋逸的徒弟,任何问题都会请教他,而他也从不吝啬自己的技术与经验,有问必答,甚至手把手教他们如何烧出完美的作品。有些远道而来求教的人,他不知倾囊相授,遇到生计困难的,还要帮补几个盘缠。
不少人提醒过他,人红遭人妒,自家的独门技艺还是掩藏一点的好,回头被不怀好意的人学了去,将来抢了他的风头,岂不是得不尝失。可他总一笑了之,说如果真有人超过了他,那对方必然有优于自己的地方,他反过来向对方请教学习便是了。于是,有人暗地里说他傻,也有人说他是真正的贤人。
不过,不管傻子还是贤人,春炉都是永远站在宋逸这边的。她是他妹妹,也是个黏糊糊的小跟班,不论冬夏晴雨,她永远准时出现在工坊里。篮子里的饭菜,她亲自做好,趁热端来,还特意编了个盖子,一定要将饭菜盖得严丝合缝才罢休。给哥哥吃的饭,不能有一粒尘土。
众人都知宋逸也极宠这妹妹,她手上的金铃,价值不菲,是他攒了许久的工钱,趁运货去咸阳的机会,千里迢迢买回送她的。他还特意让人往铃铛上刻了四个字,一面是“春炉”,一面是“平安”。
许多个夏夜,春炉都会与宋逸坐在家中的院子前喝茶。同样都是粗生粗养出来的山里汉子,宋逸却天生比他们多了些趣味与风雅。工坊里的汉子一歇了共,最爱做的便是聚在一处大口肉大碗酒,满口浊气地讨论谁家姑娘标志,再不然就是揣了工钱跑去赌坊里大杀四方。宋逸不同,他爱茶,最大的乐趣就是托人自四面八方弄来不同的茶叶,放在他自己特意烧纸出的精致小罐里,风清月朗的时候,逐一拿出来,小心地沏,细细地品。他的生命里,已经有太多烈火高温,对他来说,最大的享受,便是一把躺椅,半弯明月,清茶在手,院落静谧。
春炉也是个与“烈火”无关的存在,她顽皮但不吵闹,爱说话却不聒噪,总能在最恰当的时候给予他最恰当的陪伴,聊天玩笑,总有说不尽的有趣话题。他们的性格并不相似,有时候甚至相反,她像溪水一样活泼但又娴静,永远不会有大江大河的汹涌澎湃,而他本性沉默,行事端方,像极了那些经他出手的陶器,旁人都当它们冰凉沉实,却忘记了它们也是自烈焰高温里浴火而出,纵然冷了外表,内里的温度却从未熄灭。
他常说,陶器也是有生命的,真正的好工匠,能用那一把火烧出一颗心来。
春炉知道,他是真正喜爱着他的职业。
这样相依而坐,谈天说地的夏夜,是兄妹俩最喜欢的时段。
曾有一个夏夜,她看看腕上的金铃,又调皮地摇起来,打宋逸将这个送她到现在,她已经高兴且故意地摇了多次。每次叮铃声一起,宋逸就会无奈地笑,说早知你要这么玩耍它,让我不得清净,还不如不送。
“说谎!”她凑到他面前,挽住他的胳膊,一手指着天上,“就算我想要天上的星星,你也会送我的,对不对?”
“我不可能拿到星星。”宋逸认真地说,“但我会为你试一试。就算最后什么都拿不到,起码你不会太遗憾。”
“别试啦,星星那么高,把你摔死了,我上哪去找个哥哥回来。”春炉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笑眯眯地摇着她的铃铛,“这个就够了。”
这金铃铛,是她十五岁的生辰礼物。十年前的今天,她赤身luo体蜷缩在宋家的门口,那天大雨,她像一条狼狈的小鱼,被抛弃到岸边。
宋逸将她抱进了屋子,举手之劳的救援,让宋逸与他跛脚的老爹从此多了个没有血缘的亲人。收留她的当天,宋逸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村里石桥边上,冒出一座炉火熊熊的陶窑,一个白生生但看不清脸的小丫头自那炉窑里跳出来。那时正值春光三月,阳光照着那自己跑过来的小人儿,奇异的光彩像仙境里的鸟儿在她身后扇动翅膀。
醒来,他便给她起了个名字,春炉。
五岁之前的记忆,空白,宋逸也曾想过有一天她若能回忆起家在何处,便送她回父母身边。可随着她年龄的增长,这念头也渐渐淡了,一来,她说实在想不起来,二来,他已舍不得。
他与他爹都当这女娃是上天赐来的礼物,那么好看,那么聪明,教她识字,一遍足够,她记性太好。最难得的,她对欣赏及制作陶器有一种天生的悟性,她在地上拿树枝画出的图样,经由宋逸烧制出来的器皿,往往是最先被人抢购一空的。有段时间,宋逸总是无法掌握好烧制的温度,也是春炉从旁提议,才解决了问题。当时他十分惊奇于春炉在这方面的天分,问她为何能做到,春炉却说她也不知道,就觉得应该是那样罢了。
好几次,宋逸对渐渐长大的春炉说,若你是男儿身,便能堂而皇之进工坊一展才华,不需多少时间,必然能成一代名匠,成就会在他之上。
可春炉却说,她更喜欢送饭这差事。
“这么热的天,不是说了不用送饭来么。”宋逸做完手里的活计,钻出来,把两手胡乱擦干净,拉着春炉坐到里窑炉最远的树下。
“我又不怕热。”春炉把饭菜摆出来,“快吃。吃饱了才有力气跟虎头村那个舒单一决高下。”
近日最惹人关注的事,便是自皇宫里发出的那道征集令了。奉皇帝之命,李斯大人下令全国征召善于制陶的工坊及匠人,铸造数量浩大的人俑及马俑,无论官营还是私营工坊,皆以手艺论高低,一旦入选为御用工匠,有封赏倒是其次,烧制出的作品能为帝王所用,这才是无上的荣耀与肯定。
石尤村的宋逸,虎头村的舒单,两个都是如今响当当的匠人,只是那舒单恃才傲物,历来视宋逸为眼中钉。可笑的是,当年他未成名时,还曾巴巴地跑来石尤村向宋逸求教,宋逸自然将一手技艺无私教授,熟料他得了势,不但将师父忘得一干二净,整天盘算的更是如何让宋逸他们从他眼里消失,从此只有虎头村舒单领头的工坊独领风骚。
这次的征集令,由下往上,层层选拔,各村工坊都按要求制作人俑一个,送往县衙供宫里派来的官员审核评定,合格者再往上推举。
眼看送选之日已迫在眉睫,虎头村那边早已忙成了一锅粥,可宋逸却不慌不忙,每天按部就班,一边烧制人俑,一边也不耽误工坊里的活计。
“我从未想过与舒单一争高下。”他咬了一口馒头,“如果他能入选,只说明他的技艺已在我之上,我还须磨练。御用不御用,倒是次要了。”
“姓舒的可不这么想。”春炉撇撇嘴,“他就是想趁这次机会打败你。若他赢了,咱们的工坊将来就很难有好日子了。”
他弹了弹春炉的额头:“小家伙,你太多虑了。这些留给你哥哥去操心,你好好在家念书学女红便是。眼看着就是大姑娘了,拿不起针提不起线,将来哪里找婆家去?”
春炉傻笑:“那我就一辈子都在宋家,跟着哥哥。”
“傻丫头,那怎么可能。”他笑笑。
闻听此言,春炉的小脸突然沉下来,撅嘴道:“除非你不想要我了,想把我扔了。”
“瞎想。”他拍拍她的脑袋,“我连烧坏的陶器都不舍得扔,何况你一个大活人。”
春炉这才破涕为笑,紧紧-搂-住了他的胳膊。
一阵轻风,从树下一路吹到眼前那片残缺的土墙,墙上那一大块缺口,刚好对着那条四季不歇的妒津。
在工坊干活的间歇,宋逸最喜欢坐在这里,听河水流动,看青山氤氲。他一直认为这条河,以及那条石桥,是石尤村最美的风景,妒津这个名字实在损了它的气韵。春炉问过他,为何这条河要叫妒津,那座桥乃至整个村,都要叫石尤。
宋逸说,重耳还未继位时,曾因故被迫四方流亡。追随他的臣下中,有个叫介之推的人物,一路忠心耿耿,随之流亡十九年都未有半分埋怨。只可惜这介之推却娶了一位善妒的夫人,她哪管介之推离家流亡是为了忠君爱国,只当他是外出风流快活,不知与几多女-子花前月下。这夫人,便叫石尤。待到重耳归晋国继位时,一心挂念妻子的介之推连受封赏都顾不上,赶回家一看,才知石尤已在多年前搬回老家。他马不停蹄赶去相见,谁知这妇-人见到突然归来的夫婿时,不但没有半分欢喜,反而拿了一条早准备好的被下了巫术的绳索,将介之推牢牢拴住,例数他的种种莫须有的“罪行”后,发誓永远不许他再离开自己一步,不许他再看别的女-子一眼,只能与她“日日相对”。后来重耳见介之推失踪多日,便派了部下来寻,寻到他家附近,来人喊介之推的名字,可惜无人应答。那部下天生鲁莽,生出个馊主意来,在整座山上放起了火,心想他见了火,哪里还有不跑出来的道理。可怜那介之推堂堂男儿,只因受制于一条套住脖子的绳索不得自由,加上衣衫不整,自觉无颜见人,才不敢应答。如今见起了火,又联想到这些时日所受的屈辱,索性在自家里也点起了火。内外皆是烈焰,夫妇二人均无退路,石尤抱-住他,哭说以后再不妒就是,可是水火无情,为时晚矣,一把大火将夫妇二人烧成灰烬。众人事后清理时,发现二人遗骨已与泥土混为一体,连收殓都不可。
之后,此地便常发生怪事。石尤葬身之处的附近,有一条河,一座石桥,多年来无灾无难,但自从出了这事,任何模样标致的女-子从河上过,都会被一股妖风卷入河底,无人生还。反倒是那些丑人老妇,却能平安渡河。众人皆说,这是石尤奶奶怨气不息所致,见不得漂亮姑娘,总当她们是勾引夫婿的祸害。于是他们找了人在这里修了庙,供奉起石尤奶奶来。多年来,打从这里渡河的女-子,总要将自己弄得邋遢丑陋,方能安然渡河。所以这条河被人称为妒津,石桥以及这个村子皆被命名为石尤。
不过宋逸也说,传说罢了,此处究竟是不是石尤奶奶的葬身之处,已无从考证,但这里的土质特别倒也是事实,石尤村里出产的粘土,比别处都细腻且耐火,烧出来的陶器紧凑扎实。于是又有人说,这是因为石尤奶奶的精魄融在土里的缘故。
春炉问他信不信有石尤奶奶,宋逸说不信,那些扮丑过桥的妇-人,不过是无知。春炉却说,她是信的。
吃罢饭,春炉边收拾碗盘边问:“晚上要吃什么菜?阿爹今天钓了好大一条鱼。”
“呀,今晚恐怕不能回家吃饭,得去接你阿芷姐姐。她去探舅父的病,让我今天去白水村接她回来呢。”宋逸一拍大腿,笑着摸摸春炉的头,“那条鱼,你跟阿爹分了吃吧,反正你胃口大。我去干活了,你收拾收拾赶紧回去。”
“哦……”
春炉历来麻利的动作渐渐便得缓慢,每每听到阿芷这个名字,她的动作就会无意识地慢一拍。
7
阿芷姐姐,很快就会变成阿芷嫂子吧。
她与哥哥,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村里人都这样说。
阿芷与宋逸,是自小就定下的娃娃亲,两人也算青梅竹马,直到宋逸十岁那年,阿芷父亲要外出做生意,阿芷一家才不得不暂时离开石尤村去了外地。两年前,阿芷父亲病逝,她母亲才带着她回来老家生活,也为履行当年的婚约。
那天,当宋逸兴高采烈地牵着阿芷来到春炉面前时,她正在家里帮他们父子制作陶胚,一抬头便看见个仙女儿似的人物,娇-羞-柔弱地偎在她哥哥身旁。
阿芷很好,模样好,脾性好,对宋逸好,对老宋头好,对春炉也很好,他们说不出她半点不是。因为她的出现,宋逸再也不愁没有新衣新鞋穿,阿芷的针线活无人能及。
真是老天开了眼,贤人配贤妻。老宋头已为他们选好了日子,今年年底,宋逸便娶阿芷过门。
自阿芷出现后,夏天的院子里,便从两个人变成了三个。阿芷一点点品尝宋逸为她沏的茶,不但会喝,还能讲出这是什么茶,什么来历。茶香缭绕中,夫唱妇随,志同道合。
这种时候,春炉总是打着哈欠,放下一口气喝光的茶杯,对他们说自己困了,先去睡了。
走到家门口,她又总是忍不住回头,看月下相依的两人,心里像是压上了一块石头,说不出的滋味。
她的针线活永远不会超过阿芷姐姐,她的舌-头也不可能超过她,任何茶水到了她的嘴里,都是一个味道,因为——她没有味觉,什么东西到了口里,都如同嚼蜡。
她不是人,是妖,一个连血肉之躯都没有的妖。没有味觉,没有痛觉,连冷暖都无法感知。
随着年底的临近,她越来越频繁地听到宋逸与阿芷关于未来的描画,要怎样装饰新房,怎样将工坊的规模扩大,以及要生多少个可爱的孩子。 春炉突然意识到,哥哥就快有一个真正的、完整的家了,夫妻和谐,子女绕膝。可这个家,与她无关吧。她不在他们的未来里。他们时不时露出的幸福笑脸,成了春炉心中最大的恐惧,与妒忌——很久之后她才明白,那种感觉叫妒忌。
她讨厌这种感觉,哥哥说过不会不要她的,是他将自己从万劫不复的毁灭中拉回来。就算有了阿芷姐姐,他们还是会像从前那样对自己好的,一定的。
只有这样一遍又一遍地让自己相信,她才能勉强睡着。
春炉默默收拾起碗筷,提着篮子往家里去。
翌日中午,宋逸才带着阿芷回来。还没进门,春炉已然听到一阵熟悉的铃铛声,心下一沉。
一身新衣的阿芷光彩照人地进来,雪白的手腕上,系着一个再眼熟不过的金铃铛。
宋逸不是有钱人,但愿意为最爱的人倾其所有。
“春炉,阿芷姐姐的金铃铛跟你那个是一对呢。我前些时候托人自咸阳城又带了个回来。”宋逸笑道,“以后两个铃铛一起响,咱家就更热闹了。”
阿芷掩口一笑,嗔怪道:“都说不必花这冤枉钱了,你看你哥哥就是这样,看到什么都给我买来。这衣裳也是,那么贵。”
“嘻嘻,你是我未来嫂嫂,他为你花钱天经地义嘛,我还嫌他花得不够多呢。”春炉笑眯眯地对着宋逸,“对吧,哥哥。”
“可见将来不能让你跟着我们,这张利嘴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宋逸刮了刮她的鼻子。
春炉朝他吐了吐舌-头,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反手关上门,笑容顿失。想起前几日,她无意中看见宋逸将一个做成小猪形状的陶罐交给阿芷,说什么以后但凡赚了钱,都会放进去的。阿芷笑着接过陶罐,点头说好,又说什么她自己也要努力赚钱,早日将这小猪喂得饱饱。
难怪哥哥最近变得更节俭,上次自己很想买一张新椅子,换掉院子里那把旧的,他都不肯,说旧的还能用,钱不能乱花,可他对阿芷又是另一个样子。这钱罐里,装的都是他们今后的小日子吧。就快有妻子的男人,难免要为自己的家打算了。
可是,这又有什么可责怪的呢。
春炉默默摘下腕上的金铃铛,收到了衣箱的最低层,她不想再戴了,两个铃铛一起响,未免太吵。
8
今天,是村里的河灯节。宋逸一早便带着阿芷往妒津去了,本要带上春炉一道,却被她找个理由推脱掉了。
天空繁星明月,地上流水浮灯,妒津两岸都站满了欢喜的男女老少,将一盏盏写满了愿望的灯送到河中。
春炉独自坐在那座小小的石舍前,石舍里,安放的是石尤奶奶的塑像。
妒津之畔的灯火与笑声,在不远处飘荡,春炉往后缩了缩身-子,很怕沾染到它们似的。
油灯里豆大的火苗映照着石舍前供奉的瓜果,她随手拿了一个果子,塞-到嘴里慢慢嚼。
她很想尝尝酸甜苦辣到底是怎么回事,甚至想过生儿育女,可是,拨开她的皮肉,下面不过是一堆黏土。
她只是个被抛弃的陶俑,残次品。
按规矩,这样的东西都会被直接砸碎扔掉了事。
她不知是谁把自己创造出来,只记得一个年轻好看的男人,阻止了那把砸向自己的大锤。
他看着自己,说,挺好的一个女娃俑,砸碎可惜了。
可是,残次品是没人要的。他将自己带到了妒津附近的石舍前,跟石尤奶奶的贡品放在了一起,说是让她们做个伴也好。
于是,她与那坏脾气的老太婆成了邻居。
传说中的石尤奶奶,确实就住在她的塑像里,矮的像个树桩,脸上的皱纹已能夹死苍蝇。她每天不厌其烦地向自己讲述夫君的不是,诅咒并妒忌着那些将她夫君的心勾走的美丽女-人。
她不止一次看到这个老太婆将那些渡河的美貌女-子扔进河里,然后痛快大笑的样子。
几年过去,有一天,老太婆突然对她说:“娃娃,我的劫大概要到了,你在我身边陪我这么久,有什么想要的,老婆子都可以送你,包括我的法力。”
她才不想要那样的法力,把人扔下河有什么好玩的。
可是,她想起那个人的脸,要是能跟他在一起,肯定比跟这老太婆有趣。
“你能将我变成人么?”她问。
老太婆踌躇片刻,说:“老太婆能助你成人形,但不过空有皮相,你的身-子依然是黏土。不过,你若肯苦心修炼,或许能有修成人身的一天。”
于是,她如愿成了五岁幼童的模样。
在她被宋逸收留的当夜,天降巨雷,石尤塑像被劈成两半。
从此,她再未见过老太婆。如今的石尤像,是后来重塑的,纯粹石像而已。
今夜,他突然有些明白老太婆为何会那么愤怒了。
夜风习习,凉意顿生,她抱-住两臂,蜷缩得更紧,却又不想回家。
“小姑娘,你若带我走,所有的烦恼便没有了。”
细细的女-人声音从石舍后头传来。春炉吓了一跳,慢慢走过去一看,哪里有人,草堆上,只见一块鸽子蛋大小的青光,明明灭灭。
“你在说话?”春炉不敢靠近。
“你很羡慕阿芷,有憎恨她吧。”青光幽幽说道,“她不过是因为有血肉之躯,便夺走了属于你的一切。”
春炉愣住了。
“宋逸有了阿芷,你便没有立足之地。等他们有了自己的家与孩子,便连看都不会再看你一眼。”青光自顾自地说下去,“如果你带我走,那么一切都会不同。我能让你不想失去的东西,永远留在你身边。”
“你是什么?”
“最了解你的伙伴而已。”
春炉咬着嘴唇,朝青光走去:“你真的能……不让他扔掉我?”
“能。只要你伸出手,打开门,让我进去。”
春炉的眼睛,被那团青光照出奇异的颜色,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将它捧在了手里。
天地失色,光影缭乱中,她见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子自虚空中走出,一直走到自己面前,敲门般敲了敲她的额头,问:“我可以进来么?”
她怔怔地点头。
一阵寒意,刺透全身,右眼突然陷入了黑暗,伴着剧痛,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冷与痛。
春炉捂住右眼,倒在地上。
9
宋家的春炉姑娘一夜之间长了个红色的胎记,形状就像只遮住右眼的手。
宋逸生怕她是染了什么怪病,找了大夫来瞧,又说并没有病。
面对容貌上的变化,春炉倒不以为然,只像以往那样对宋逸玩笑道:“这下子,给我找婆家只怕更难了。”
宋逸哭笑不得,只说以后有机会,带她去咸阳寻访名医,一定要替她医治。
可春炉还是那个春炉,爱笑嘴又乖,一个胎记而已,并不损失她在村里的好人缘。
陶俑选拔之日就在三天之后。
宋逸的作品与舒单的作品,已在送往县衙的途中,两村人马,各自看护着用木箱封存的陶俑,只等三日之后一见分晓。
舒单领了众多工匠随行,宋逸却只带了两个兄弟,加上女扮男装,吵着要与他一同去看热闹的春炉。
是夜,两队人马都在一处山坳里停车过夜。
那舒单不知哪里来了良心,主动过来与宋逸敬酒,还将带来的肉食分给春炉他们。他还拉住宋逸说,自己还是打心里感激他的教授之恩,那些说他对宋逸不敬的事,不过是谣传,希望宋逸不要放在心上,此去选拔,不论谁赢,都不伤和气。
宋逸这种性子的人,哪愿意将人往坏里想,一碗酒一饮而尽,还将舒单真心称赞一番。
那肉食也真是美味,行路疲累的他们自是吃个精光。
可惜人心真是难测,酒肉美食,啻毒酒匕首。心胸狭隘的舒单哪是真心求和,不过大手一挥,将被迷晕的宋逸等人弄到一旁,一众人将木箱打开,取出那尊栩栩如生、技艺精妙的人俑来。
见了宋逸的作品,舒单愕然之下,更是庆幸自己有此一招,不然以他的手艺,何来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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