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前传 忘川-《浮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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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淼垂眼而笑,朝那受伤的红衣女-子而去。

    “你……”敖炽气结。

    我撇下她,去看那女-子的伤势。

    子淼将躺在水上的女-子扶起来。

    当那张又倾国之姿的年轻脸孔毫无遮掩的暴露在刚刚露初的月光下时,她虚弱的目光越过我跟子淼,期期艾艾地落在我身后的敖炽身上,那纤细得随时可能断掉的声音,轻轻喊着:“敖炽哥……”

    “冬耳?!”敖炽像是被踩到了尾巴,冲上来挤开子淼,粗鲁地扣住女-子的手腕,“你跑出来做什么!!”

    熟人?

    且不管他们的关系,他拉着女-子的情景,一眼看去,无疑是一幕恶霸欺凌少-女的现场版。你的蛮力我最了解,这姑娘被他捏得叫出了声,眼睛里随即浮出了水光。

    “敖炽!你想捏死她么?没见她已经受了伤么!”我去拽他的手。

    “说啊,你跑出来干什么!”敖炽根本不听我说话。

    “我……我……”女-子嚅嗫着。

    “我命令过你不要离开东海的!”敖炽咬着牙,声音很低,每个字都是想爆发又不能爆发的炸药。

    “我没有违背你的意思,可是……我等的太久了……”女-子有些语无伦次,哪怕她的尴尬与害怕溢于言表,可那双美丽的眼睛,却一直坚持直视着暴怒的敖炽。

    他甩开那女-子的手。

    “敖炽哥……”女-子强撑起身-子,生怕敖炽离她而去似的,反过来抓住他的手,“我……我……”

    话没出口,你气息一弱,晕了过去。

    “这是什么情况?”我问他。

    “能是什么情况!不就是东海来的亲戚!”他凶凶地回我,把这女-子背起来,“回去再说。”他边走还边骂,“什么破日子,净来些不该来的人!”

    月色月色发清亮起来,把之前的动荡想洗得干干净净。断湖里真正的,属于它的宁光光彩,像只深邃的眼睛,目送着突然而来、又突然离开的背影。

    【四】暗地

    黝黑而古旧的石料,搭建出一望无际的幽深空间,每一块石头的形状都不一样,衔接得天衣无缝,坚不可摧。

    他盘腿坐在那块凸起的巨大矩形石台上,银色的鳞甲时明时暗。他微微张开嘴,吐出蛇一样的白色云雾,环绕着他受伤的右肩。

    一条河水,绕成一个巨大的圆,将石台围在中间。潺潺的水声,在辽阔的空间里引来悠然清脆的回音,无色的水中,一群群磷光潋滟的鱼儿畅快游过,数量无可计算,仿佛数之不尽,每条鱼身上都有黑白绿红蓝五种颜色,游动起来,有如彩虹长现,颇为美丽。

    他缓慢地呼吸,吐出的云雾时浓时薄,肩上的箭伤渐渐愈合。

    “不如睡去。”

    高高的地方,有人说话。

    他睁开眼,抬起头。

    他的“天空”,从来都是黑色的,不会有阳光,也没有风雨,只有一块块坚硬的石头。

    “拿回我的东西,世界才能睡得安稳。”他低下头,似自言自语。

    “若拿不回呢?”头上的声音又问。

    “有谁比你更了解我。”他说,“我最爱的,我最恨的,我必须遵守的,你全部都知道。何必问我。”

    “你有神的地位,人的心脏,却比这里的任何石头都固执。”声音叹息着。

    “彼此。”他闭起眼睛,冷笑着,“子淼的水神箭,是世上三种能伤我的东西之一,你知道的。我几乎回不来。那小女-子其实远比我厉害,懂得借刀杀人。呵呵。”

    良久的寂静。

    “你的弯刀呢?”声音又响起来。

    “回来时,送了人。那个孩子救了我。”他扶着刚刚复原的伤口。

    “我该说这孩子是幸运,还是不幸呢?能拿起你的弯刀,便注定要走上一条不能回来的路。他是谁?”

    “他只说他姓钟。他的血液里,有我从未见过的东西。”我皱起眉。“无关的闲话还是免了吧。你走吧,既然离开,就不要回来,连声音丢都不要。”

    四周再度安静下来。

    他活了快一万岁了吧,可能还不止。

    他的一生里,没有见过多少次正真的天空,没有晒过真正的阳光。他是地底与黑暗的皇帝,也是仆从。

    不对,他还是见过阳光的,太久太久前的那天,他冒着变成灰烬的危险,到了那片海水前,他从她扑来的身影里,流转的眼眸里,看到了活着的阳光。

    他那么喜欢她的眼睛,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粒沙,住在她的眼里。

    如果可以,他喜欢这双研究里,永远不要有泪水,只有花朵开放的声音,阳光照亮的喜悦。

    所以,当她哭泣着要求他的帮助时,他纵是不要这条性命,也要止住她的眼泪。

    那时候的人间,总是战火不断,杀伐不断,人类用最残暴蛮横的方式,去抢夺哪怕一点点微茫的利益,食物,财富。领地,以及权利。

    这些由女娲上神创造出来的,属于大地的子民们,一次次惹得天神震怒,但,他仍然给人类机会,他派他的下属到人间,教他们把力气用在耕种而不是战争上,教他们学会以礼待人而不是烧杀抢掠,教他们欣赏一切美好的事物而不是虚度年华。

    他期待人类改过。

    但,在又一次的横尸遍野,血流成河的惨烈战争之后,天帝彻底失望了。

    天帝下令,用洪水与瘟疫洗清人间的罪过。

    只有真正的死亡,才能令世人醒悟。

    她来求他,求他在洪水来时,保住那篇村子。

    她知道,他有这个能力。

    他当然答应,甚至连原因都不问。

    他说,我能保证那个村子,但我会睡着,洪水褪去后,你可以来叫醒我么?

    她向他保证,一定回来叫醒他,一定。

    他满意的离去。

    惩罚的洪水如期而至,人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数不清的尸体漂浮在水中。当洪水褪去时,幸存者又要面对瘟疫的侵袭。

    这样的惩罚,终于让一些活着的人明白,没有什么,能比好好或者更幸福。

    他遵守诺言,在沉睡中保护着那座村子,洪水与瘟疫,都无法靠近它。

    可是,她没有回来。

    天帝要带给他的话是,既然你如此喜欢逆天而行,那,从今往后,你都要如同现在一般,保护这个地方,永生永世,寸步不离。

    然后,一道封印从天而降。

    他又睡过去了。

    没有生气,他会继续等,等她回来叫醒自己。

    其实,有没有那道封印,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一天不回来,他一天不离开。就守在这里,保护着她委托给他的这块土地。

    他最是守信,最憎食言。

    一千年,又一千年,他每一千年醒来一次,可是,都不是被她叫醒的。那个封印,每一千年就会刺痛他一次,逼他醒来。

    每醒来一次,他便失望一次,然后,再抱着等待,进入下一个睡眠。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活动了一下肩膀。

    他站起来,望着属于自己的世界,自言自语道:“食言之人,断不可留。”

    【五】惊闻

    我平静了太久的生活,突然别宣告了终结。

    子淼站在窗口,夕阳透过来,在身后的茶几上拉出一道清俊如昔的影子。

    我坐在对面,目光时不时从茶杯里袅袅的热气中穿过,每次到时稍作停留便移开了去。

    这个停在淡淡的橘色光线里的背影,我曾看过无数次,在浮珑山的夏雨里,冬雪里,春花秋月里,看得刻进了心里。

    “你开的这出小店,隐于市井,自有雅致,甚好。”他回过头,嘴角上是赞赏的笑容,“娑椤,你长大了。”

    “喝茶吧。”我朝他举起茶杯,先灌了自己一口。这个时候,总得做点什么,才好掩饰我自见的他起,便无法消减的喘喘不安。

    可是,烫了自己的舌-头,忙不迭吐了出来,下意识地扇着嘴巴。

    见了我的窘相,他不竟莞尔。

    他的笑容不会让人尴尬,但,我依然红了脸,不敢在看他。

    坐到我的对面,他端起杯子,轻轻吹开了那片碧绿的茶水,了一口,眉宇间没有任何不适的表情,他又饮了一口,笑:“此茶虽苦,却有回甘,香气藏于暗处,其味无穷。好茶好茶!”

    “这种茶,是不停里的特产,我叫它,浮生。”

    我已经太久没有回到不停了,还好,一切照旧,我仍能安安闲闲坐在这里,沏一杯我的浮生。只不过,我万万想不到的是,当我再拿出茶杯,沏出那一杯漾漾清澈碧绿时,喝茶的人却是他。

    敖炽不喝茶,他坐在离我最近的地方,不知从哪里拿来一堆核桃,不停地捏,不停的吃。

    不停的大厅里,原本静谧的气氛,不断被咔嚓咔嚓的声音打断。

    我端着杯子看着空气,子淼旁若无人地饮茶,敖炽狠狠地捏着核桃。卧室里,还躺着那位尚未醒来的,敖炽的“亲戚”

    突然,敖炽将核桃壳一扔,跳起来,冲上去一把抓住子淼的衣领,大声问:“你真的没死???”

    “敖炽!”我站起来,拉住他青筋爆出的拳头,“你发什么疯?他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么?!”

    回到不停之前,子淼用他一贯的冷静,讲明了一切。

    把我跟敖炽的三魂七魄几乎都撞没了的“意外”,缘由并不复杂——

    那一天,失踪的我突然出现在她与雪裳居住的树林,我与他,第一次争执,我绝望地离开。他看着我的背影,没有追。

    三天之后,他去山中为雪裳寻找一种美味的野果,途径一处深潭时,恰好见到一个垂髫小儿在水中挣扎,大呼救命,他入水救人,却不料这小儿力大无穷,竟抱-住他沉入深水,速度奇快。混乱之中,他只觉脚下踩到一块硬物,旋即便如同粘上了一般,被此物朝更深的地方拖去。而小儿一直死抱着他的腰,不曾松手。他本也运用了咒术想要脱身,却全无作用。眼前一路漆黑,只听见耳畔有簌簌之声,有若星云流过,不辨方向。

    倒是没过多久,脚下的玩意儿便将他往上托,待到一切重归光明时,他已然身在断湖之畔。那小儿笑嘻嘻地站在水中,对他说:“四水方君,多有冒犯。劳驾您在此地等上7日,自有故人相见。”说罢,这小儿便钻入湖中,杳无踪迹。

    他略略观察一番,发觉这断湖已和从前不同。他再到附近一看,方才发觉这世界已经彻底换了面貌,推算下时间,自己竟在须臾之间,横跨了几千年时光。虽不知那小儿是什么来路,但既来之则安之,他留在了断湖边。

    然后,就等来一架落下的“铁鸟”,以及,我。

    他说,在我们的飞机落进断湖的刹那,他便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但,他尚不能完全确定。直到当夜,那一男一女闯进断湖,大战不休,他在一旁暗观形势时,我真真时时地出现在他面前,他才知道,那小儿说的“故人”是谁。

    “你觉得我会相信吗?”熬炽松开手,看着我,“你以为生活是无聊的肥皂剧吗?搞穿越?”说着他又抓住子淼上下打量,“这家伙一定是居心叵侧的妖怪变的!你看,当年不是也有别人冒充我来骗你吗?”

    “熬炽!”我莫名气恼,提高了声调,“他是不是子淼,世上有谁会比我更清楚!”

    此言一出,三个人都怔了怔。

    熬炽深呼吸了三次,放开子淼,窝回椅子上,一句话也不讲,继续拿核桃出气。

    “成了亲,都还是不定性。”子淼笑着摇头。

    “轮不到你来教训我!”熬炽昂着头,三颗坚硬的核桃在他手中碎成了片。

    “你能不能稍微淡定点?!”我已经很头疼了,这家伙的大嗓门只会让我更心烦意乱。

    “我哪里不淡定了?”熬炽把一个核桃扔到我头上,“我可不是水做的男人,想让我像一个女-人一样不吭声,没门!”

    “你敢扔我!”我抓起一把胡桃给他砸了回去,完全本能反应。

    子淼看着互相捣乱的我们,笑吟吟的饮茶。

    核桃壳在空中飞舞着,还有垫椅,茶杯盖子等等,这样鸡飞狗跳的场面,似乎是我和熬炽的家常便饭。

    激战当中,有一片红色的影子,小心翼翼的从外头移了进来。

    熬炽的“亲戚”,那位差点死在鳞片男手里的姑娘,袅袅婷婷地朝我们走来。

    看来,我给她灌下的恢复元气的汤药很管用。

    她走过来的瞬间,,四个字便如天上跑出来的马儿,在我心里来回奔跑――美人如玉。

    她真真是当得起这四个字。

    五官的娟秀出众已不必再多加形容,单是眉间的一点朱砂痣,就有说不出的灵动之韵,她身上的一袭轻盈红纱,总像和着微风似的温和拂动,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云一般在我眼前飘飞。那些从她的眼神与指尖,袖口和裙摆中滑落出来的无形气息,氤满了山水之间的天然清逸。我猜,不论是谁见了这样一个女-人,都舍不得移开目光吧。

    这样一个娴静婉丽的美人,又怎会跟那面容凶恶的的鳞甲男人扯上关系,还搞到差点丢了性命?

    一见到她走出来,熬炽的脸色立即阴沉了下去,看得要拧出-水似的。

    “马上回东海去!”他站起来,挡在她的面前、

    “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出来的。”她委屈地看着熬炽,“走了很久,才……”

    “我命令你马上回去!”他根本无视她委屈的眼神,手指着大门口。她的眼里噙起了泪,身-子微微颤-抖着。

    我有点看不下去,上前打了熬炽一下:“有话好好说,你凶给谁看?”

    他似乎一直在气头上,根本不听我的劝,反而加大了声音,上去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听不懂我说的话么?我让你马上回东海去!”

    她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沉默了很久,终于抬起头,鼓足勇气般大声喊道:“我……我来看自己的丈夫,有什么不对?!”

    丈夫?!

    外头春暖花开,室内茶香人静,可我就是听到了一声炸雷,炸得我耳朵嗡嗡直响。

    “你管他叫……丈夫?”我问她。她肯定的点点头。

    我吸了口气,转身,端起茶杯,也不管那杯子是子淼的而不是我的,我慢慢的喝了口。慢慢咽下去。

    当茶水从我的咽喉流下去时,他在沿途熄灭着一些东西。

    “放开她。”我端着茶杯,心平气和地看着熬炽,“你当别人的手是铁打的么?”

    熬炽的眼神很少有的复杂时,此刻是例外。

    他松开她,有些急迫的站到我面前:“这个……我……”

    我避开他想揽住我肩膀的手,看了那姑娘一眼,笑笑:“既然是熟人,来者是客,你好好安顿人家。我有点困,睡一会儿,三个小时后叫醒我,然后解释给我听。就这样。”

    于是,我丢下他们,把那些我暂时不想看到的目光,隔绝到了背后。

    我说我想睡觉,走向的却不是我的卧室,而是不停的大门。我居然这么快就忘了自己本来要干什么。

    有人想跟上来,那急躁的脚步,不回头也知道是谁。

    “不许。”我始终不回头。脚步停住了。

    我在今天的最后一丝阳光里,踏出了不停的大门。

    我没有生气,今天还是上元节呢,这么好的日子里,我怎会生气。

    我只是觉得,店里挤得慌,哪怕只有几个人。

    【六】水墓

    洞庭八百里,风光无限好。

    远浦归航,夕照渔村,已是人间胜景,可在此时此刻,无一不被顶上那轮银盘明月抢去了光彩。

    谁叫今天是上元佳节,一年的花好月圆,都寄望在了里头。

    最后一趟渡轮,载满游客,兴奋地划开那一碧万顷的洞庭湖水,稳稳的归去,翻飞的水浪有如歌唱,庆祝又一个工作日的完结。

    奇峻端秀的君山,独立在这神仙洞府的烟波之中,山中似是生出了眼睛,切切目送一切船只远去,那些熟悉的渔人,陌生的游人,也都回去吧。这般时刻,最好连那些不归巢的飞鸟都不要来打扰。

    这样的月夜,适合独享。

    九厥就是这么想的。

    君山深处那棵百年老树的枝桠,不幸成了他的卧榻。已经一滴不剩的酒壶,被粗糙的树干与一片湖蓝色的头发挤在中间,委委屈屈当了枕头,还得担着随时粉身碎骨的危险——它和那个靠在它上头的男人,离地面怕有十几米高呢。往下看,月光细碎,碧水沉沉,见不到土,只是一片与大湖暗自相连的湖中之湖,这老树也是与众不同,就这么干干脆脆地,叠了满枝的翡翠绿叶,从水里长了出来。

    它四季常绿,从无枯败的。

    不过,只有变态的人,才会种一棵变态的,长在水里的,连名字都喊不出来的树。

    也只有那只千年树妖干得出这样的事。

    这可长在湖中之湖的水中树,数百年前,由她亲手种下,为守护,为标记。

    只因这湖水之下,长眠的是故人之女。

    他伸了个懒腰,酒壶到底是骨碌碌地滚下了树,砸进了正静沐月光的水面,激起的水花不满地落下,荡起的每圈涟漪都是无声的抗议。

    “很吵啊。难道你不能不喝酒么?”沉闷的声音,从树干里冒出来,“您看这洞庭月色,如此静谧美好,都被您的酒壶破坏了!”

    “你还真是过河拆桥呀!”九厥一拍树丫,“我可是好心来给你疗伤的!”

    “可我没让您来喝酒呀!”确定了,的确是这棵树在说话。

    “没有了酒,我的人生就是浮云!”九厥坐直了身-子,喋喋不休地教育这这棵树,“要不是你半死不活的求救信号传到我这里,而我又这么该死的善良,抛下美\_女好酒佳肴,大老远跑来当你的救世主,你早腐成朽木,拿去当柴火都不够资格!还敢对我不客气!”

    “我又没喊您来!”树一点不示弱,“我以为树妖姐姐会来。她比您好多了,不喝酒,也不会随便打我的头!”

    “打你的头?!”九厥哭笑不得,故意又拍了一下树丫,“我就是想把你打聪明些。你的树妖姐姐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你这么一棵蠢树,长了几百年了,光长个不长智慧。你以为你垂死之际发出的‘信号’,能传到我这儿已经是奇迹了,还指望她能听到?”她那会儿不知道在地球的哪个犄角旮旯里玩儿呢,你以为你那初级的心神传音术是卫星电话么。亏得我一直留在中国,哪儿也没去,不然,等你树妖姐姐回来,也只能给你收尸了。”

    “我不够聪敏,也要怪您。我刚被种下的时候,您就以庆祝我新生为由,喂我喝了一大壶酒。您知道,未成年人不可喝酒,会有损脑部发育,而我身为未成年树,酒也是有害的!”

    “未成年树……”九厥哈哈大笑。

    几天前,这棵会讲话的树,树根尽断,奄奄一息,幸而还有力气使出那心神传音的法术,讲求救之音传给了唯二能听到它的人,一个便是他这酿酒仙官,另一个自然是将它种在此的,它的偶像――树妖裟椤。只怪它太过虚弱,传出去的法术距离有限,只被九厥听到,那远在异国的树妖自是浑然不知。

    “你确定没有看清楚,袭击水墓的人是谁?”九厥止住笑声,突然问。

    “我都讲了六百次了,只见了一团云雾,时明时暗,速度奇快,直下到水中,我连还手的时间都没有,便被那云雾里的利器割断了树根。”树长长的叹气,很是愧疚,“我受树妖姐姐之命,在此守护水墓数百年,一直平安无事,那些觊觎水墓中宝物的虾兵蟹将们,连靠近水墓的机会都没有,莫说他们,;连这里的洞庭龙君都对水墓敬畏有加,从不敢骚扰。”

    “这就有趣了。”九厥挠了挠鼻子,“得是多大胆的家伙,才敢如此明目张胆……”

    洞庭湖上,君山之中,湖中有湖,树照水墓――这棵生在水里的树,用她柔韧强健的密密树根,将这位于深水之下的墓地紧紧缠绕,用最简单有效的方法,保护着长眠在墓地中的人。它的树妖姐姐告诉它.墓中那个叫诸葛镜君的女-子,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的女儿。在她活着的时候,她保她周全,它逝去了以后,她仍要保她安宁。所以,它被树妖姐姐种在了这里,她将这块隐秘的水下墓地交给它看守,任何不速之客,不得靠近。

    可是,数天前那从天而降的神秘家伙,轻易便突破了它的防御,打开了数百年来未被人踏足的墓地。它在奄奄一息的当口,只记得那团东西来也快跑得也快,在墓地里盘旋了一圈,也没有干什么出格的事,便走了。

    “您方才不是进了水墓么,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了么?”树问他。

    九厥的双-腿悬在半空,很无聊地晃悠,说:“对啊。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袭击者干净利落。”他顿了顿,狡黠一笑,“不过,这家伙拿走了水墓里的一样东西。”

    “是什么?”树有些着急了,它没有亲眼见过水墓之中的情景,只听它的树妖姐姐说过,水墓中有很珍贵的东西。也正是这东西,常常惹来些水妖精怪在附近盘旋。

    “告诉你有什么用,难道你还能把它找回来不成。”九厥又敲了敲它的“头”,“安心养伤吧你,少说话。”

    树又叹了口气,沮丧地沉默了。

    九厥又躺了下去,双手枕在脑下,望着渐渐高升的月亮。

    其实,他不为赏月,也不为醉酒,这一趟洞庭之行,到了最后,变得并不仅仅是为一棵树疗伤那么简单。

    水墓之中的诸葛镜君,逝去数百年,尸身不腐,宛若深睡。

    与防腐技术无关,只因她的身\_体里,曾有一半仙家血统――水神子淼,凡女雪裳,她的亲生父母。

    子淼没有见到女儿的出世,在那场惩罚他与凡女相恋为名的大旱里,他用他全部的精元化为甘霖,救苍生于灾劫。

    所有人都以为四方水君子淼,在那一场甘霖里形神俱灭。殊不知,在他决定化身为雨前,曾从自己的眉心取出一滴水珠,封在一只手镯中,留给了未出世的女儿。

    这水珠,是他精魂的一部分,是他留在世上的,唯一的,照看与陪伴女儿的眼睛。

    这只镯子,从诸葛镜君出生起,便一直戴在她的腕上。

    被抢走的,正是这只镯子。

    因为这镯子里有水神的“眼睛”,当知道这件事的妖精越来越多时,得到“水神之眼”便成了他们最大的愿望,它们相信只要沾了水神的仙气,自己的修炼便能一日千里。

    这也是那树妖将这棵笨蛋树种在这里的根本原因。

    当然,这一系列的背景资料,他并不打算跟这棵并不太聪明的树讲,太费神。

    他从水墓中上来之后,在树上思考了蛮久,到底是什么家伙抢走了水镯?

    以笨蛋树的描述,这家伙绝非修为低浅的小妖,若本身已经够强大,又何须抢走这“水神之眼”以助修炼?!

    奇怪哉呼!

    九厥翻了个身,看着身-下那片沉睡的湖水,它那么安宁,连一点波纹都没有。

    但,为何总觉得,有些看不见的东西,正在水下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他皱起眉,任自己的迷惑化进月光里。

    【七】上元

    随意挑了个方向,在我认识以及不认识的街上慢悠悠地走,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一年多,却在今天才第一次认认真真看它的面容。

    忘川市,遗忘的忘,河川的川。

    街上的灯光,分外灿烂,处处流光溢彩,跟平日里并不一样。沿途好些街口,拉起了大大的横幅,内容相同——花灯夜会,共庆元宵。

    又是一年上元时。我大约是选了个热闹的方向,越来越多的孩子,举着各式的花灯,嬉笑着朝前跑,富期货是情侣,每一对都脸带笑容,携手而行。

    我闹不明白自己了。我没有生气,但笑脸不再;我没有难过,但避人千里;我没有疲累,但足如缚铅。

    人群中的喧闹越来越大,夜空中绽放的烟火连绵不断,每一次的闪光,都照亮无数张快乐又兴奋的脸。不觉间走到了市区里最大最繁华的步行街,今年的花灯会正在这一整条装饰一新的街上热闹进行,盛装的人们摩肩接踵,街道两旁塞-满了贩卖各种小吃与有趣玩意儿的摊子,临时搭建的舞台站满艺人,一路上还有挂在绳上的各色灯谜,围满揣测的人们。大家都在尽情挥洒对这古老节日的热忱。在这样的时候不欢乐的话,真是种罪过。

    我选了个离人山人海最近的地方,在步行街对面的街沿上坐了下来,能看到对面的一场光彩繁华,总还不至于太凄清。一切都在游动,唯有我是静止的。

    忽然,一只顽皮的兔儿灯“跳”到我面前,做得极精巧。白而薄的纸,被细篾条撑得圆浑饱满,一截蜡烛在这兔儿肚子里燃得正亮,红彤彤的兔眼因了烛光的晃动,变得一眨一眨,有趣得很,看上去就很欢喜。

    满街的花灯里,都是用的灯泡,唯有这一只,用的是蜡烛。它成功地破坏了我的静止。

    “用灯泡多好,亮的够久,还安全。现代的人都用这个。”我戳了戳兔子头,对我身后的人讲。

    “还是蜡烛适合我这样的老人家。”子淼笑着从我身后的阴影里走出来,提着他的兔儿灯,坐到我身边,“灯泡太死板,不及蜡烛生动。”

    “蜡烛会烧尽的。”我看着摇晃的烛光,“这让人难过。”

    “正因为会烧尽,才更值得珍爱。”他把灯提的更近些,那张明亮美好的脸孔,仿若变成了另一盏灯。从他一来到我身后,我就知道了。他的出现,永远出乎我的意料,但又总是万般自然,不会惹来任何不安。

    “你知道什么是灯泡?”我突然笑出了声,转了话锋。

    “虽然我空缺了千年时光,但这并不妨碍我重新认识这个新的人间。”他戳了戳我的头,“不要小看神仙的悟性与适应力,尤其不要歧视一个被穿越的老神仙。”

    又一朵大大的烟花开在我们头顶,人们的笑声跟欢呼都跑进了绚丽的天空。这样的夜晚跟气氛,一切都融洽了,包括我跟他重逢之后,一直挥之不去的为妙隔阂。

    “裟椤。”他轻轻喊着我的名字,“知道我为什么说你长大了?”

    “我脸上有皱纹了?”我故意夸张地撑起自己的眼角。

    “长大了,喜怒就不写在脸上了。”他很仔细地看我,烛光跟笑容映衬得真好,“你看,从前的你,高兴就笑,不高兴就哭。”

    “是吗?”我愣了愣,“那你说,我现在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不管怎样,现在的你处理问题的方式,我很欣慰。”他转过头,拨弄着兔耳朵,“你若想说,我便听着。若不想说,我们就看烟火。你要有雅兴,我还可教你做兔儿灯。”

    他还是这样,总能用最风轻云淡的方式,褪去你的纠结于浮躁,他的存在,就是适时流过的清水,浸润干涸的裂口,灭掉不该有的火焰。你无法对他作出任何抗拒,只会欣然接受。这就是子淼。

    我怔怔地看着他,当年的那场死别恍然间成了一个梦,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没有那一场惩罚性的大旱,也没有他的形神俱灭,看哪,他现在正好好地坐在我身边,上元节的烟火在我们的顶上绽放。如果,曾经的一切真的只是梦,那,我跟敖炽,又算什么?另一场还没醒来的梦?

    “我嫁给敖炽了。”我看天,说了一句废话。

    “我并没有看错人。”他继续拨弄那只有点儿歪的兔耳朵,“他一定告诉过你,在你晕倒再林中时,是我将你托付给了他。”

    “在那之后,我们一直在一起。”我还在废话,烟火怎么还不来,夜空太单调。

    “我知道。”他笑望着我,“你忘了来时路上,他喋喋不休地跟我讲到天明,关于你们的幸福生活。你们的‘不停’,你们的吵闹,和解,还有生死与共。”

    对,敖炽从断湖回来时,高调地给子淼“弥补”了所有他空缺了的时光,重点只有一个——这么多年,是他敖炽,一直跟我在一起,而现在,他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妻子。

    “那红衣姑娘讲的,是事实。”烟花终于又开了,我的眼睛里绚烂一片,也冰凉无边。

    “甚至都不需他的解释?”子淼并不看我,欣赏着空中连续不断的美丽。

    “敖炽的性子,冲动暴躁,最最容不得人冤枉。”我垂下眼,把那兔儿灯抱到自己膝上,“若不是事实,他必当场否认,杀了诬陷者都是可能的。他最大的优点,且算是敢作敢当吧。他说撒谎很无聊又费神,做就做了,哪怕错了,承认也不会少块肉。”我顿了顿,看着子淼,“这么些年了,除了他离开我的那二十年,他不曾对我说谎。”

    “不可偏听偏信,哪怕是自己对自己。”它拍了拍我的肩膀,“还是要回去的。”

    “等这个节日过去后。”我真喜欢这个兔儿灯,抱着它,怀-里都暖了。

    “呵呵,我在想,如果是曾经的你,遇到方才那一幕,会如何?”他歪着头,上下打量我,“只怕是母老虎下山,哭闹又上吊。”

    “胡说!以前的我也没这么彪悍!我唯一凶过的,也只有九厥那老东西。”我白他一眼。

    “对对,他来找我对弈时,总拿你打趣,你最见不得他。”他连连点头,哈哈一笑。

    我跟他不约而同陷入了同一段美好的回忆。这也是我跟他共同拥有的,为数不多的东西。

    “要见你的老友么?我可以找到他。”我问他,我以回到不停这件事,至今没有通知任何人,包括九厥。

    “免。”他笑着摆摆手,“见了那只酒鬼,便清净不了了。”也是,以九厥的风格,他表达震惊与惊喜的方式一定是喝酒,恐怕会拉上他喝到醉死为止。如今他初来新地,又怪事频出,探访亲友这样的事,确实不合时宜。

    任何时候都考虑周全,极少感情用事,这是我佩服子淼的地方,也曾是我最恨的地方。

    “为什么一直不见你有回去的念头?”我忽然问他,“真的是随遇而安了?”

    “该回去的时候,自然回去。世人最爱拿来为难自己的,便是‘着急’二字。”他笑道。

    跟他对话,总有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莫名感觉,明明在眼前了,却总是摸不到,也抓不住。

    “如果,你回去了……”我迟疑片刻,“你会如何?”

    敖炽那个口无遮拦的东西,把什么都讲了,包括他化身甘霖,解人间大旱,甚至连他的女儿,诸葛镜君跟诸葛隽的那段往事,也全抖落出来,根本不管子淼的心理承受力,只图他自己说的痛快。

    幸而他“爆料”的对象是子淼,这些关乎生死血脉的大事,似乎并没有打扰到子淼的情绪,在倾听的过程中,他很仔细,偶尔皱眉,偶尔微笑,没有任何激烈的表现。

    子淼果然还是记忆中的他,一点都没有改变。

    “命运的走向是既定的。”他从容地回答我。

    “我信命,不认命。”我看着他的眼睛,玩笑般道,“曾经我那么坚定地以为,命运把你永远带离我的生命。可它现在又把你送回来。你说,我还要不要相信命运?”

    “你希望我回来么?”他忽然问。

    一阵风吹来,兔儿灯里的烛光摇晃的厉害。这个问题,我答不出来。因为我一直以为,这问题早已没有存在的理由了,他不可能回来,不管我希望与否。

    “希望不希望,你都回来了。”我学他的样子,不给答案。说完,还吐了吐舌-头,然后就尴尬了,多大年岁了,竟还吐舌-头。

    “这个样子的你,就像我熟悉的那个小裟椤了。”他大约是抓住了我吐舌-头的丑模样,摸了摸我的头,眼神如当年一样温柔。我低下头,心乱如麻。

    子淼的手掌,敖炽的慌乱,红衣女-子的委屈,在我的情绪里翻滚不息。

    “不回去?”他问。

    “天亮之后。”我依然固执。

    “那好,跟我看灯去吧。”他站起身,朝我伸出手。

    “你要现身?穿成这样?”我扫视着他的装束,乌黑的长发,月白的袍子,长身玉立,如果他现了身,凡人一定会疯掉的。

    “上元灯节,穿成这样,有何不可?”他不以为意,“莫非你嫌我打扮土气,不愿同行?”他的眼神,老顽童一样顽皮起来。

    好吧,过节,随心所欲,谁管他人怎么看!我拉住她的手站起来,一身的衣裳瞬间换了模样,时尚的外衣跟高-跟-鞋都没了踪影,只有翠山罗裙,绣鞋入莲。千年之前,我是这般模样。

    什么都不想了,就这样大大方方走进人群,踏上那条通向远处的花灯长街。许多人都在看我们,我甚至听到有小女孩的惊呼,没有恶意,全是艳羡。

    子淼一手携了他的兔儿灯,一手牵了我,坦然轻松地随人流前行。时不时跟我讲,那个灯谜的谜底是什么,那个食物的是什么由来。好像空缺了时光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许多许多年前的那个秋日,我跟他也是这样行走在街市,那一天的我,快乐的像只飞出樊笼的小鸟,任何普通无奇的街景与行人,于我而言,都是兴奋与好奇的源头。不管我怎么疯跑,他永远在我身后,不会超过一步的距离。我曾以为,再与他同游街市。是一生都无法圆满的梦了。可当美梦成了真时,我却再也找不到当年的欣喜若狂。这个人间已熟悉得像自己的手指一般,再无从好奇。

    我老实地跟着他,只是在经过一个小摊的时候,才调皮了一次,像从前一样,我悄悄在那个挑选镜子的姑娘背后一点,那镜上印的蝴蝶顿时拍起翅膀,飞到了半空。我又一次成功地将一个姑娘吓得花容失色,然后偷笑着跑掉。各色的光芒,萤火一样在我们身边飘飞,比梦境还要美丽。

    越往前走,行人越少了。看看时间,已是凌晨三点。街边那个卖甜品的摊主正喜滋滋地收摊。几分钟后,我坐在街边的长椅上,手里端着一碗香香甜甜的红糖糯米糕。

    “吃吗?”我舀起一块,问他。他摇头:“不是说现在的姑娘们都怕胖,不吃甜的么?你不怕变成个大胖子?”

    “胖就胖。”我赌气似的又塞-两块。

    “越不让你做什么,你越做。”他笑,“当年你还是一棵树时,就是这般爱赌气。”

    我噎住了。他忍住笑拍我的背。咽下最后一块食物,我满意的打了个饱嗝,对子淼脱口而出:“知道吧,敖炽那个单细胞每天晚上都要我弄甜品给他吃,不吃他就不睡觉,还不让我睡觉。有一次我就是不给他做,结果他居然故意在被窝里放屁,把我给气的!”

    子淼大笑。我也笑了。我不知道怎么突然会跟子淼说这些,一整夜都跟子淼一起,我随意讲出来的人,确是敖炽那个家伙,这般的自然而然。

    “你的厨艺出众么?”子淼边笑边问。

    “看你那什么标准衡量了。”我又吐了吐舌-头,“是个人都能吃得下去吧。好歹我也当了一年的甜品店老板娘啊。”

    “东海之中,珍馐美味无数,那里的龙,每一条的舌-头都是被宠坏了的。”他一面漫不经心地说着,一面细心替我擦去嘴角上的糖渍,“裟椤,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愣了愣。我知道我的厨艺毫不堂皇,当年的不停里几乎所有的甜品,都是“胖子”跟“瘦子”的成果,好吧,换句话说,都是敖炽做的。可是,我们结婚之后,他再也不下厨,只晓得威逼我搞定三餐以及夜宵,不管我做出来的食物有多难看,多难吃,他都会像个垃圾回收站一样,一扫而光,从来不抱怨,还很满足的样子。我一度以为这个阿米巴天生好胃口又不挑剔。而现在,子淼却告诉我,东海的龙,都有一条被宠坏的舌-头。

    远处的天空,偶尔还有烟火的踪迹,跟刚才相比,甚是寥落。街上已见不到人了,除了我跟他。我现在的样子肯定很呆,眼睛里的神采随着最后一朵烟花的落幕,黯淡下去。

    “装作不生气,装作不在意,装作不害怕,都不是好习惯。”他把兔儿灯放到我的脚下,“饿了就要吃饭,倦了就要睡觉,一切出于自然,才是大好。他人眼中,你已然历练风雨,心尘不染,只是……”

    我打断他:“我在你眼中呢?”

    “境界未够。”他直截了当,“千年的修炼能让你灵力高升,法术精进,弹药炼那一颗心,一生的时间也未必够。把自己的心炼的诚实,往往是最难的。”

    世上最能一眼看穿我的人,一直是他。是,我并非如我表现出的那般冷静,我只是……不好意思像个悍妇一样发脾气,我是被许多人或者妖怪视为精神偶像的老板娘,我有神一样的本事,佛一样的沉静,在那位美如天仙的红衣女-子出现之前,我差点就以为自己真是这样的“高人”了。现在我才明白,我只是被美化得过头了。

    “我变得虚伪了。”我自嘲般地笑出了声,“我应该当场揪住敖炽的耳朵,然后让他跪到内存条或者鼠标上。”

    “你的处理方式并没有错,只是,以后会更好。”他靠在椅背上,望着远处沉睡的街市,“如果你肯继续‘长大’。”

    我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他可以永远波澜不惊,喜怒无形了。子淼,你将你的心,“炼”了多久……我也靠到了椅背上,跟他看着同一个方向,只是静静地看,谁都不再说话。他也有心事,只是我从未能看穿。

    忘川的夜色,宽厚的包裹着我们。空中稀稀落落的星子,每一颗都像我越发困倦的眼睛,他每一个轻微的呼吸声,都是让人安心的催眠曲。

    我就这样,睡在了忘川的街头。不远的地方,一个影子,藏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出现,悄然离去。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也没有做梦,我睡得极安稳。

    清晨,我醒在子淼的笑脸里,晨曦结成一束束,从他的头顶上照下来。他笑看着我,“你的睡相还是很难看。”

    我用力眨眨眼睛,低头看去——果然,我又坐到了地上,脑袋枕着他的大腿,双手还像树袋熊一样抱着他的小腿。隐约记得那一年的浮珑山上,我醉了,也是这般窘样,抱着他睡到天亮,而他为了不吵醒我,整夜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走吧。”他整理着被我压皱的衣衫。

    “去哪儿?”我站起来,伸个大大的懒腰。

    “已婚妇-人,夜不归宿,一次足矣。”他笑着摇头。

    好吧,回去。还有个解释,在“不停”里等着我。

    【八】怪纹

    我以为,在店里等着我的,是一场急不可耐的辩白,还可能是一场熟悉的暴跳如雷,我在回去的路上预演了各种敖炽见到我时的表现。

    全错。

    当我出现在不停的厅堂里时,敖炽坐在阳光最充裕的窗户前,一边看报纸,一边往嘴里送着香气四溢的粥。

    他的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色香味俱全的早点,真是五光十色,惹人垂涎。

    敖炽从来都爱睡懒觉,让他做早餐,想都不要想。

    他好像根本没有发现我的存在,连眼皮都不抬,整个房间里,只有报纸翻动的声音,还有他喝粥的吧唧声。

    身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我回头,眼里飘入一片红云。

    这个“东海来的亲戚”围着我用的围裙,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包子走了出来,神情依然是小心翼翼的,但,委屈是没有了,反而暗暗的有一丝幸福的满足。

    我来找我的丈夫!她说敖炽是是“她的”丈夫。

    美好的早晨,吃饭看报的丈夫,端出早餐的贤惠妻子。在我的记忆跟习惯里,敖炽从来不看报纸,不早起,早餐午餐并和,每到开饭的时候,只会看见满身油污、狼狈不堪的我从厨房里跳出来,拿着大锅铲喊,喂猪了!滚出来!从没有过干净贤淑的好摸样。

    这就是我和他的夫妻生活,以夫妻之名。

    现在,我站在他们两个中间,突然想笑,眼前这场面真好,简单而鲜明的对比,活生生的将我从某个地方挤去了。那个女-人见我回来,在原地呆立的片刻,最后头一低,飘过去了。

    我走过去,坐到敖炽的对面,顺手拿了个包子,咬了一大口,冲那位张着樱桃小嘴呆立在敖炽的“亲戚”笑笑:“谢谢啊味道挺好”。

    “你还真不客气#39;.敖炽继续翻着他的报纸,可那报纸显然拿反了。

    “她啊……”敖炽扭头看了看那个大气都不敢出的女-人,“她叫东耳,与我同族,我爷爷当年给我挑的儿媳妇。没了”

    “那个……我们是拜过天地的,全东海都知道。”叫东耳的女-人,小声的补充着。

    敖炽并不否认,冷冷的憋了她一眼,一口气把粥全喝光了。这就是事实了。命运不但把子淼带到我面前,还把敖炽的“原配”也附赠了。那现在,我算什么?

    对不起,实在是没有处理这类事件的经验,即便有,也是替别人,同一件事,落在别人身上,有质的不从容。脑子里是空白的,只有不断的吃,才让我看起来比较从容。当年,一个雪裳的出现,让我尝到了什么叫五内俱焚,今天,一位龙女的出现,让我一口气吃了六七个包子。

    “二位有什么计划”?我打了个饱嗝,保持笑脸。

    “我……不是,龙王他老人家一直希望敖炽回东海,而且。有意将龙王之位交给敖炽”冬耳怯怯的地望着我,“我下了好大的决心,才悄悄离开东海,千山万水来寻他。我……”她咬紧嘴唇,欲言又止。

    “不妨直说。我尊重每位客人的话语权。”我的重音放在“客人”上。

    “他离开东海多少年,我就等了他多少年。”冬耳双手紧紧交握,“我知道他并不将我放在心里,但,我终究是他的妻子。”

    六个包子,我一定会消化不良。那个总像乌鸦一样聒噪的男人,这时候却像个哑巴。他不否认,便是事实。可,我想知道他的想法。

    “这个……裟椤姑娘,你的事,我们都知道。”冬耳很怕我生气的样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们一起回东海的。”

    “哈哈。”我终于笑出声了,“跟你们一起回东海?东海龙族也流行东西宫么?”

    “什么是东西宫?”冬耳不解。

    “这么说来,你已有了决定。”我不理会她,站起身,对敖炽笑得灿烂如花,“一路顺风。”

    天知道,我是多想将剩下的包子全砸到他脸上啊!

    “谢谢。”他头也不抬。

    我还是砸了,每个包子都是我不得纾解的怨气与讶异,疑惑与难过。

    盘子掉在了地上,粉碎。

    “敖炽哥……”冬耳惊呼,慌忙掏出手绢替他擦脸,同时宽慰我,“裟椤姑娘,请你不要动怒,我会劝敖炽哥,让他同意带你去东海。”

    我听得肺疼。子淼说过,随时要炼“心”。好吧,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敖炽。”我深深吸气,“你说没有,我就信。”

    沉默,那该死的沉默。

    “裟椤姑娘,你不要急。我会跟敖炽哥再说说的。”冬耳很是过意不去的样子。

    “心领了。”我擦着手,看定这个一点脾气都没有、但每句话都可以引爆我的原配夫人,“牙刷、金子、男人,不与人共享,我的规矩。走的时候麻烦关好天然气,锁门。再见!”

    冲出不停,我头也不回地一路小跑,不看方向不看路。直到有人拽住了我的胳膊。

    “你逆生长了。”子淼在我身后叹息,“当你把包子砸到他脸上时。”

    “你说的,饿了就要吃饭,生气的时候不能假装不生气。你看他那个鬼样子,我真恨那些包子不是铁做的!”我提高声音,拿他撒气。怒气跟洪水是一个道理,开了一道缝,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这个我同意。”子淼拍拍我的脑袋,“但,接下来你要干什么?”

    “我……”我怎么知道我要干什么。一-屁-股坐到街边,看着来往而过的行人,还有时不时投来的奇怪目光,免不了心浮气躁。不如不结婚。这句话一直在我心里挠。

    我开始笑话自己,难道,我又开始不停地跑了?以为永久的停下,只是个笑话?

    “你还没有走太远,回去的路也还认得。”子淼在我背后,不上前,不走开,还是刚刚好的一步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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