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前传 水祭-《浮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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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我讨厌下雨,尤其讨厌雨水溅到脸上的感觉。

    在别人,只是一道过眼便消的痕迹,在我,是针扎刀割的疼。

    一疼就疼了十八年。

    这样的疼不强烈,但绵延,如影随形。

    反倒不如一刀宰了,来得痛快。

    山头下,泥泞浑浊的水已成了一条蛇形的溪流,枯枝、残叶里外浮动,死气一片。从横溢的水里,有袅袅的白雾腾起。

    这样的一片山地,却有个名字叫“烟雨隙”。说是因为每到下雨,这处被两侧山岭包夹成一条深陷缝隙状的路,会烟雨两蒙蒙。

    想象与现实的差距,通常很大。

    我漂浮在离地半尺的地方,简单的结界将我笼罩在滴水不沾的世界里。

    我在等待。

    这个地方一点也不讨人喜欢,但我来得毫不犹豫。

    山脚下的远处,有一片喜气洋洋的红,渐渐靠拢。

    在这样的天气送嫁,多少有点丧气,但,红色依然是红色,喜事仍旧是喜事,未被老天的不赏脸折去半分光彩。

    喜声嘹亮,乐手们摇头晃脑,浑身--湿--透也忠于职守。

    但,太刻意的欢天喜地,总是差强人意。

    队伍很长,每个人的脚步都匆忙,簇拥其中的八抬肩璺,银顶皂盖,红纱垂外,富贵堂皇,与四周的荒凉破败格格不入。

    今天二月初二,春寒料峭,山间的冷风已经脱离了本质,不像风,像脱缰野马,四下冲撞。轿夫们被一阵猛风吹得倒退几步,轿省摇晃、轿帘翻飞,露出一半眴丽嫁衣。我看到那双放在膝上、紧紧交握的双手,白皙纤巧,是不见风雨的细嫩。但是,我视线的焦点不止在那双羊脂玉般美丽的手上,还在那只戴于右腕,无色透明、如水宛转的镯子上。

    许多年前,我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在那名叫浮珑的山顶,看云过云涌、鸟蝶飞翔,我甚至记得每一只鸟儿飞过的姿势,艳慕着它们自由的痕迹。我相信,如果我能飞,一定飞得比任何一只鸟儿都迷人。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我从山头跃下,飞舞的衣玦比翅膀更轻盈。

    如果山下那群人能看到我,也许会以为看到了误入凡尘的仙子。可惜,他们看不到。我隐去了身影。可惜,我是一只树妖。与神仙背道而驰的存在。狂风更猛,我搞的鬼。所有人被风雨迷了眼睛。一片混乱中,我落在轿前,朝轿帘伸出了手……

    【一】

    今天之前,诸葛镜君从没听过龙任宇这个名字,也不认识谁是当朝飞龙将军。今天之后,诸葛镜君知道,龙任宇是皇帝最赏识的武将,也是她的夫君——即将是。北讨蒙古,他战功彪炳。“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是皇帝御笔亲题给他的金匾,飞龙将军,得名于此。

    皇帝赐过他赏金万两、良田千亩,奇珍异宝数之不尽。赐过如花美眷——工部尚书之女,仪态万方、艳冠群芳。他拒绝。食不过三餐,睡不过三尺,美人娇妻,不及兵书万卷。龙任宇是朝中出了名的怪胎。

    这次,皇帝又赐婚。

    诸葛镜君,诸葛山庄大小姐,容颜出众先且不提,单她身后的诸葛山庄,富甲天下、名震江湖,俨然皇帝的第二国库。当年若非诸葛山庄的当家人支持,靖难之役,难成局面。

    但这次,他没有拒绝。诸葛镜君,将成为名副其实的将军夫人。

    听说,将军府上已为迎亲忙碌开来,张灯结彩。数十年不见的热闹。

    下个月,二月初二,龙任宇归京之日,便是成亲之时。

    所有人皆以为这是天作之合、郎才女貌,连皇帝都沾沾自喜,认定自己促成一桩千古美事。

    对,每个人都这么想,除了诸葛镜君。

    诸葛山庄依山傍水,亭台楼阁气势浑然,不输皇家。今夜月圆,满天银辉融化一切棱角,连大门口那对青铜狮子都比平日温柔,满苑红梅正当盛放,幽香沁脾。山庄里侍女穿梭、仆役繁忙,来宣婚指的刘公公乃皇上心腹红人,自然贵不可言,当好好招待。

    到处都是花好月圆的好景致,好气氛,好盼头。

    “婚指不是皇上下的,是你下的,对么?”

    诸葛山庄最大的的书房里,烛光在诸葛镜君冰凉的瞳孔里跳跃,她狠狠凝望那坐在书桌前举卷阅读的男人。

    “那是你的幸福。”诸葛隽目不斜视,手里那卷《史记》似是他的整个世界。虽然从刚才到现在,很长一段时间,他一页都没翻动。

    “你无权决定我的将来,”诸葛镜君走到桌前,要看清这个男人的脸,也希望这个男人看清她的脸,“你给了我一个姓氏,但那不代表我是你的专属物。”

    诸葛隽微微抬头,手指掂起书的一角,轮廓鲜明的脸孔因为角度转换,完全被烛光点亮。他今年已三十有七,可时间似乎对他宠爱有加,不曾染指他的外貌分毫,除了几缕附着两鬓的银丝,他的模样与她当年初见他时毫无差别,依然沉稳练达,依然风华正茂。

    “你当然是我的。”诸葛携的语气平静得像跟闲杂人讨论天气一样。

    诸葛镜君脸色一变,一直强作冷硬的眼神被某种力量撼动,连呼吸都暂停了刹那。

    幽幽擅香索绕一室,静谧之气掩盖住两股微妙碰撞的情绪。

    “你听清楚,”诸葛镜君双手握拳,用力撑在书桌上,身-躯前倾,以挑衅之姿宣告,“我的幸福,与你无关!”说罢,摔门而去。

    《史记》掉在了地上,啪的一声响。

    诸葛隽双眉纠锁,一手揪住心口,一手死死抠住桌沿,紧咬牙根,痛楚之色与方才的淡定判若两人。

    一股力量似要从他心口奔涌而出,却被他拼命遏止。

    豆大冷汗从额头滴下,许久,诸葛携才略略松开了眉头,涨红的双眼渐渐浮出一层阴晦的灰翳,虽是小小一片,却有吞没一切的欲望。

    【二】

    她一点不稀罕诸葛这个姓氏,一点不稀罕“诸葛山庄大小姐”的身份,如果可以,她宁可不要踏进诸葛山庄一步,宁可不曾与诸葛携相识,宁可在那个炎热的夏季,病死在山中那座简陋的茅屋。

    诸葛山庄最偏僻的别院里,诸葛镜君独自坐在架于水上的栈道上,人工湖的正中处,那座汉白玉砌成的“水月轩”,轻纱垂窗,曼妙飞舞,处处透着雅致。

    山庄里那些“老人”大都知道,“水月轩”是诸葛携为一个女-人专门修筑的居所,浮水而建,巧夺天工,费了万千心思。

    只可惜,这个女-人只在水月轩里住了不到半年,便香消玉殒。

    此后,诸葛隽断了通往水月轩的一切道路,烧毁停靠湖岸的小舟,任凭这绝美的建筑孤立水中,在时间的流动下,褪去芳华,归于死寂。

    水月轩,是诸葛山庄的禁忌之地。

    诸葛镜君用力擦去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神情复杂地望着对面那笼罩在月色下的白色屋宇。看久了,那立柱回廊之间,似出现了一个人影,白裙白衣、袅娜生姿,连冰冷单调的空气,也因为她优美无双的步伐,渗出浅浅香味。有她存在的每个地方,皆如在暗处悄悄开放的兰花,用最缓慢而低调的味道,深刻地占据你的眼睛和心灵。

    除了她的母亲,除了那个叫倪雪裳的女-人,还有谁能做到这般境地。

    诸葛隽爱了她母亲十八年,不,应该更久一些,早在她出世之前。

    诸葛镜君垂下头,浓重的无力感爬满她的全身。如果,他爱的是别人,她还有自信跟对方一较高下,她还有力气为自己的感情争取一个归宿,她还有理由为这一切理直气壮。可是,他爱的人,是倪雪裳。

    这个女-人不但是她的母亲,还是一个已经逝去的人。世上有两种人不该针锋相对,一是亲人,二是死人。与亲人对峙,连着一条血脉,终究是伤人也伤己;与死人较劲,差了那口生死之气,赔上的只是自己的年华。

    诸葛镜君苦笑,若天下人知道自己爱上的人是诸葛隽,除了大骂她大逆不道痴人说梦之外,应该不会有别的。

    八年前,当诸葛隽出现在她与母亲栖身的茅屋里,将已经触到死神手指的她从病榻上抱起时,她稚嫩而脆弱的眼底,便烙下了这个男人的面孔。

    “有我在,你们就不会有事。”

    男人说过的话,她只记得这一句。

    在他宽阔温暖的怀抱里,她体验到了一种不曾有过的安稳,那是一个跟母亲的怀抱截然不同的地方。

    他抱着她走进了诸葛山庄,也让她从此走进了他的生活。

    她改姓了诸葛,在母亲病逝之后。

    当他在纸上慎重写下“诸葛镜君”四个字时,她分明看到了他眼中的某种满足与释然。

    在这之前,她是没有姓的,母亲只叫她镜君。

    没有姓氏的孩子,意味着没有父亲。

    从她出世起,生命里就缺失了这个重要角色。每当村里的孩子笑话她没有爹的野孩子时,她就会哭着问母亲,爹爹去了哪里?而母亲总是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一言不发,只是流泪。母亲的眼泪落在她脸上,又烫又冷,每一滴都是深重的悲伤。

    在她的记忆里,母亲最爱做的事,就是对着水说话。不论是山间流动的清泉,还是从天空落下的雨滴。她总见母亲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将水珠捧在手里,出神地凝望,然后喃喃自语。

    她无法理解母亲的行为,但慢慢地,她学会不再理会那些孩子的嘲笑,也不再问母亲关于父亲的一切。她是个懂事的孩子,懂事的孩子不会总让母亲掉眼泪。

    十岁之前,她都生活在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贫瘠山村里。母亲靠一手出色的女红,替人绣花织补,换来微薄收入。而她自己,早在四五岁时,便已背着跟自己差不多高的竹篓,上山采来各种药草或者美丽的野花,交给母亲拿到集市上卖掉。

    曾有一次,为了一株长在山壁的药草,她失足落下了山崖,幸而命大,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只受了些皮外伤。

    当焦急的母亲寻来,找到大难不死的她,一把抱-住她,边哭,边说着对不起。

    如果没有诸葛隽的出现,她的生活应该就这样静止在这个村庄里,清苦而平静地延续,直到生命终结。

    一切都改变在那个炎热的夏日。

    母亲用尽所有银两,请来大夫,却也治不好伤寒不愈的她。

    那年她十岁,躺在床-上像躺在云端。意识飞到了很远的地方,回不了躯壳,也不想回去。远处,有个人影在模糊晃动,白色衣衫,亲昵而焦急地唤着她的名字……

    镜君,镜君。

    可是,真正唤醒她的,是诸葛隽,黑色的华服上绣着霸气的金色云纹,与梦中的身影相去甚远。

    诸葛隽请来全天下最出名的大夫,用了最名贵的药材,救回了她的性命。

    但,他没能救回母亲。

    母亲饮下的,是鸠毒。

    她还记得,母亲去世时的模样,更像是沉入了一场美梦,只是这梦境,永不会醒来。

    当镜君这个名字被冠上了诸葛这个姓氏,地位荣耀、富贵堂皇,近在眼前;父母双亲、天伦之乐,却去了天边。

    外界都当她是诸葛隽的养女,她却从未将他看做父亲,哪怕是他抚养自己至今。

    她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用理所当然的身份,感受这这个男人的一切。他运筹帷幄时的意气风发,他读书写字时的渊博儒雅,他疲倦时的慵懒恬淡,他微笑时的样子,发怒的样子,一切一切,八年时光,悉数收于她的眼底。

    他一直不曾娶妻。诸葛静君明白,他的心,一直留在那座孤绝的水月轩里,从不曾离开,也不肯让人靠近。

    要怎样的爱恋,才能让一个男人情长若此。

    诸葛静君不敢深想,越想便会越失落。

    可是,就算她今生已经没有机会靠近,那,就留在他身边,远远看着也好。起码,她跟他还有着同一个姓氏,总归是另一种安慰。

    可如今,他竟要亲手将她送到另一个男人手里,以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幸福。

    她知道,提出将她许配飞龙将军的人,并非皇帝,是他。

    皇帝是诸葛山庄的常客,微服私访乃家常便饭。那天,酒过三旬、宾主尽饮,陪侍在侧的侍女亲耳听到诸葛隽向皇帝请旨,将她许给龙任宇。

    他应该是厌倦她的存在了吧。或者,从一开始,她就只是他对母亲的感情的附属品,他对她好,仅仅是因为她是倪雪裳的女儿罢了。对他有意义的是倪雪裳,而不是她的女儿。他养了她这只米虫八年,够了。

    诸葛镜君越想,越伤心。

    冰冷的空气与夜色,重重包裹了她的身-躯,可手腕上,突然流过一阵奇妙的暖意。

    她抬起右手,手腕上那个普通的琉璃镯子,无色剔透,细看之下,隐隐有水光流动其中。

    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纪念,自小便戴在身上。母亲嘱咐她,要像看待自己的性命一般看待这个镯子。

    起初她没有觉得这镯子有何特别之处,可后来她发觉,每当她真正伤心难过的时候,这镯子便会从冰凉变得温暖,用一种微小但奇妙的力量,亲切的安抚她低落的心情。像一只属于亲人的手。

    她握住琉璃镯,喃喃道:“你知道我在难过对不对……他的眼里,根本就没有我的存在。”

    话刚说完,她便开始嘲笑自己了,居然傻到跟一只镯子说话。

    她的情绪,在现在与过去穿梭,太专注,连身后何时多出一个人都没有觉察。

    【三】

    我听到了那第一声啼哭。

    站在那座破落的茅屋外,我看到几乎只剩下半条命的她,把那个初降人世的生命,欣喜地-搂-在怀-里。

    那是我第三次见到她。

    她与我,有九分相似的容貌。

    第一次见她,我曾经最在乎的男人,为了救她,放弃了我。

    第二次见她,我曾经最在乎的男人,跟她相依为命,你侬我侬。

    第三次见她,我曾经最在乎的男人,已经形神俱灭,她与她的孩子,嗷嗷待哺。

    子淼,这个名字本是我一生都不愿提起的。

    天界上仙,四方水君,他给了我这只顽劣的树妖一条崭新的生命,给了我不敢奢望的幸福与美好,给了我无穷无尽的惦念。可是,当我知道,我只是眼前这个女-人的替身时,他为我构筑的完美世界,瞬间崩塌。

    我一直在恨他的吧,也一直恨这个女-人的吧。我自己也不是很确定。

    从子淼消失的那天起,我就形同一个活死人,在浮珑山上过着幽灵般的生活。如果不是身边一直有一条名叫敖炽的孽龙,陪伴或者说监视着我,我对自己的存在感会更加怀疑。

    对,那段时日,与我而言的定义,就是我活着,但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我答应过敖炽,三年之内不离开浮珑山。

    那条孽龙虽然粗枝大叶,惹人讨厌,却也知道什么叫做触景伤情。

    可我还是违约了。

    我想看看她,看看那个曾经与他海誓山盟的雪裳女仙,更想看看她的孩子。

    这个孩子,身上流的是子淼的血,是他曾经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唯一证据。

    说过要放弃,说过要放手,可我还是无法自制地从一切留有他痕迹的地方,寻找莫名的怀念与希望。

    我明明是恨他们的,可是在这个孩子降生的刹那,我居然笑着流了眼泪。

    也这孩子同时出现的,还有突然自空中落下的清凉雨丝。

    如果我没记错,这片山地已经有许久不曾降雨,地上都露出了浅浅的龟裂。

    她是水神的女儿,她的降生,也许同她父亲逝去一样,用生命滋润这个世界。

    我站在窗口,望着那张在母亲怀-里哇哇大哭的小脸,那对黑葡萄般的透亮圆润的眼睛,在转向我所在的方向时,却渐渐止住了眼泪。这孩子,居然对着我咯咯笑了,没牙的小嘴咧开着,把小脸蛋拉扯得更像一只红扑扑的苹果。

    这样的笑容,触动了我心里最纤弱的一块地方。

    深吸了口气,我转身离开。

    我希望这个孩子幸福。

    这个念头,只是刹那。然后我很快便鄙视自己的“自作多情”,这是他跟别的女-人的孩子,幸福与否,与我何干?

    矛盾着,我回到了浮珑山。当然,我是偷偷下山的,回去之后,免不了被那只暴躁又多嘴的孽龙臭骂,说我总喜欢把时间浪费在没有意义的无聊事情上。

    我不理他,我跟他不是同一个世界的物种。有意义还是没意义,我不在乎,我只是想去看看而已。

    最后一次见到倪雪裳,是在诸葛山庄里,那座叫水月轩的地方。

    我不知道,子淼留了一片叶灵符给她,这个用我原身上的树叶制成的符纸,是找到我的最佳工具。曾经,不管我跑到哪里玩耍,只要子淼烧掉叶灵符,我便知道他在找我。

    当她与我对面而视的时候,我总有照镜子的感觉。

    我与她,长得实在太像。呵呵,怎么会不像,子淼当年便是回忆着她的模样,赐我人形。

    她美丽依旧,可毕竟已是肉身凡胎,岁月还是毫不留情地在她脸上留下风霜沧桑。

    而我是一只妖怪,时间对于我的外表,不具备任何意义。

    她会老去,继而死亡,我却不会。

    我是否该产生一丝优越感?

    没有,不但没有优越感,我内心深处对他的羡慕,更加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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