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前传·树妖[下]-《浮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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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知道后来的事,我一定会痛骂他厚颜无耻,可现在,我已明白,被关在哪里,是不是子淼能力所及的范围,并非事情的关键。
闭上眼,我不再开口,靠着他的肩膀,任由他带着我,去见那个我那么渴望见到,如今却又那么害怕见到的男人……
天色微明之时,他抱着我,稳稳地落在了一片茂密的树丛中。
“那里,他们住的地方。”拨开几支挡住视线的草叶,他指着前方某处。
我稳了稳神,鼓足了勇气后,才看向他所指的方向。
小小一间木屋,围着青青的栅栏,简单而清幽,那么符合他的风格。
那么巧的,木屋的门被人打开了。
我的心跳在开门之人出来时,停止了。
黑色的长发,白色的衣衫,在晨风中轻柔飘飞,一如既往。
子淼……子淼……
我默默唤着他的名字,眼中除了他的身影,再无其他。
脑中空白一片,只有一个念头,跑!什么都不要想了,跑回他身边就好!
但是,另一个人的出现,利刃般切断了我不顾一切的冲动。
白衣女-子,莲步生波,从屋里走出,笑盈盈地倚到他身旁,轻拉着他的衣袖,踮起脚,甜蜜地对他耳语。
他笑了,温柔地抚着女-子的脸庞。
一阵眩晕袭来,若不是身边有条臂膀及时扶住,恐怕我立刻就要倒在地上,再不醒来。
“喂,你怎么样?”他粗手粗脚地拍着我的脸,生怕打不死我一样。
脸上的痛觉暂时驱走了要命的眩晕,我睁开眼,对他说:“从现在起,你不要再管我,让我做我想做的事!”
他沉默半响,浓眉一挑,点头:“随你。”
我深吸了口气,举步走出了草丛。
今天才知道,原来走路也是需要勇气的。
从草丛,到木屋,那么短的距离,我像走了一百年那么久。
走到栅栏前时,那对男女,正要回屋里。
在那扇门关上之前,必须叫住他,否则我怕我再没有机会叫出他的名字。
“子淼!”我以为鼓足了劲的声音会很大,可出口才知道是那么软弱无力。
但是。他听见了。
回头,我亲眼见到那张再熟悉不过的俊美脸孔,从宁静转为惊喜。
须臾之间,我冰凉的双手已被快步而出的他紧紧握住。
阔别已久的温度,暖意融融,只是,少了些熟悉。
“裟椤,你回来了?”他真是万分高兴的,一点儿都不假,“我找你许久,可总得不到你的下落。怎样,有没有受伤?还好么?”
“你……真的找过我吗?”
在他展现给那个女-人的笑容里,我看不到一点寻人不获的焦急。情深款款的四目相对,他心里可有我的存在?
我从未对他如此地不信任。
“当然。不止是我,还有九厥,也在找你!”他习惯性地抚摸着我的头,释然地笑,“为何这么问?”
我一偏头,有意躲开他的手掌。
他愣了愣。
“子淼。这位姑娘是……”
清澈如山泉的动听女声,在我们背后响起,
我的手突然攥成了拳头。
“啊……是裟椤啊,我跟你提起过的……”他回眸,笑着向他的女-人介绍着我。
现今,她为主,我是客,位置的转换,竟然那么合情合理,不容我有半点反对。
“原来是裟椤姑娘。”她和善地打量着狼狈的我,转而对他嗔怪,“清晨露重,赶紧带裟椤姑娘进屋去坐吧,还站在外面作什么。”
“我不进去。”我断然拒绝她的好意,直视她美丽的脸孔,毫不客气地说,“我不想跟你说话,也不想看到你。”
大概他们谁也没想到我会如此口无遮拦,骤然尴尬无比。
我说的不是气话,是实话。
“你先进屋去吧。”他笑笑,对她说。
她点头,温婉的神情一直没有改变,转身进了木屋,并且关上了门。
“裟椤。”他捻着我凌乱的发丝,“我知你心里有怨,怨我眼睁睁看那孽龙抓了你去,怨我没有及时救出你,怨……”
“别说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打断他。
如果没有那个女-人的出现,我会认真地告诉他,对他,我从头到尾只有信任没有怨恨,只有期待没有失望。但是现在,我再没有立场说出以上那番话。
“她有你的孩子了?”我毫不避讳,甚至是质问的语气。
他眉眼间有惊讶:“你如何知道的?”
“你是神仙,她是凡人,你可知道你会有怎样的结果?”我不信他不知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明知事情的严重,却还是要执意往死路上去。
“裟椤……”他牵起我的手,“你知我从不骗你。事已至此,也不妨告诉你实情。”
“天界有神树,名为裟椤,由一位兰花化身的雪裳女仙看守。照天界规矩,守树女仙,终身不得与男子有染。然而,雪裳终是堕入情网。此事被天后察觉,要她说出意中人身份,她誓死不从,天后大怒,除--去雪裳仙籍,并将她打入凡尘,永世不得返回天界。”他缓缓地讲述着,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雪裳遭难的那天,她的意中人恰恰不在天庭,待他知道此事之后,他与雪裳已是天人两隔。于是,伤心欲绝的他,开始年复一年的找寻,在茫茫红尘里,万千人面中,找寻着转世为人的雪裳。”
我呆住了,向来不懂得掩藏情绪的我,震惊之情溢于言表。
“雪裳是她,雪裳的意中人……是你?!”我轻易地猜出了他“故事”里的人物,对应的该是谁。
他点头。
“我与她,曾在裟椤树下约定,无论将来遭逢怎样的劫难,无论彼此身在何处化成何物,都会回到对方身边,只用一眼时间,寻回千年过往。”回忆往事,他的眼底终于有了我熟悉的东西,“可是,几千年,我都寻不到堕落人间的她。那夜,偶过浮珑山,倦极的我遇到了你。我回想着雪裳的样子,赐你人形,只希望……”
“等等!”我突然大叫,甩开他的手,如同被天下间最毒的蛇咬到。
他愕然于我的表现。
“我的模样……”我退开一大步,用力按压着自己的脸庞,好像那不是我身\_体的一部分,只是张不会有痛觉的面具,“我的模样脱胎自那个女-人……你的雪裳女仙?”
我的眉眼与她相似,原来根本不是巧合,只是一个……自私的故意。
连我的名字,那奇怪的两个字——裟椤,都是他强加在我身上的标记,一段完全属于他跟另一个女-人的追忆。而我,居然沾沾自喜了那么久,以为他给我的,都是好的。
是啊,我曾那么坚信,他是对我好的……
到了此时此刻,我终于恍然大悟——
浮珑山上与他朝夕相对的女-子,从来就不是我!
“裟椤……”他上前,用力拉下我疯狂蹂躏自己的双手,揽我入怀,轻拍着我的背脊,仿若安抚一个顽劣的孩童,“其他女-子,我都记不住样貌,只有她……所以在助你成人形的时候……”
他手上的温暖,从这刻起,永远被隔绝在我的身\_体之外。
“不要再说了!”我打断了他。
他每说一个字,我的心就被无形地刺一下,千疮百孔的疼,我承受不起。
抬起头,我安静地注视着那双透澈的眼眸笑,刚刚的歇斯底里竟被我藏得一干二净。
“孽龙把我关在了无望海,他说那里是你进不去的地方。”我直起身-子,强迫自己离开曾经如此依恋的臂弯,强迫自己保持着旁观者般冷静的微笑,“你找不到我,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刚刚明白了一件事……就算我没有困在无望海,你也找不到我。因为,你从来就不认识我。裟椤,只是活在你身边的影子,连一张属于自己的脸都不配拥有的替身!”
他微张着口,半响没有说出一个字。想来,我此时的表情与言语,也是他三十年来从不曾体会过的。
时间在我们彼此间凝固,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头一次有了跟他平起平坐的感觉,妖怪对神仙的敬畏,侍女对主人的仰视,女-子对男子的依赖,从这一刻起,统统荡然无存。
他欠我的。我执拗地认为。
“已近七月了……”
良久,他的低语打破了僵局。可话题却拉到了万里之外。
“无色就快开花,你该回去浮珑山了。”他-撩-开遮住我眼睛的乱发,完全无视我之前对他说的那些话,轻描淡写地下了逐客令。
他居然连句解释都不肯给我?还是他认为根本不需要再花时间在我这个已经无用的替代品上?
“只是这些?”我的笑容就快装不下去。
“也许是上天注定,你我二人,当缘尽于此。”他的笑,从来就不用刻意装扮,“回去罢,有人等你许久了。”
他不要我了!
除了这一点,我听不出别的意思。
三十年的时间,对神仙,只是弹指一挥;对妖怪,却是一生一世。
他可以斩得干净利落,我却不能走得潇洒自如。
离别摆在眼前时,付出的一方永远是输家,输了心,也输了将来。
我已没有多余的力气跟他多说,只一句——
“裟椤的一切是你给的,我不稀罕。”
无色花开又怎样,我不会再回浮珑山,更不会回到我的真身,他赐予的身\_体,还有我伤痕累累的魂魄,理当跟无色的花瓣一样,凋落,灭亡。
转身,我艰难地挪动步履,走向树林深处。
他能看见我的背影,却看不到我滴血的心。
我缓步而行,四周的树木,一棵接着一棵,从青翠欲滴变成了枯黄败落。
树妖心里的眼泪,把盛夏带入寒冬,每一片了无生趣的落叶,都是离我远去的回忆。
也许,他还站在那里,目光深邃地看着漫天黄叶,但是,却永不会再追上来,我们之间那一步的距离,在他的停止与我的前行之下,渐渐成了生生世世都逾越不了的鸿沟。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该了解,一步距离,以为很近很近,而事实却是……他走不过来,我迈不过去。
可惜的是,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这个道理。
几片落叶砸在我的头上,微乎其微的力量,却打散了我所有伪装的坚强。
身\_体像一朵无根柳絮,轻飘飘地往地上飞。
意识消失前的刹那,有个人影落到面前,霸气又温柔的抱-住了我……
我终究还是回到了浮珑山,终究还是在无色花开的那天,回到了山巅的真身。
当然,这一切都不是我自愿的。
是那个家伙,在我无力反抗的时候,他自作主张,在生死之间替我做了选择。
无色盛放的第二天,我醒在孽龙的怀-里,身上所有伤痕,新的,旧的,在我又一次的重生中消失无踪。
树妖焕然一新,除了一颗补不好的心。
恢复体力的我,不分青红皂白,又一记耳光,重重扇在他的脸上。
打他,因为他强迫我活下去,而活下去的后果,就是时时刻刻都要面对自己,一个为了慰藉他人的思念而生的身\_体,让我从珍视到憎恨的躯壳。
如果能再选择一次,我会毫不犹豫地继续我孤绝而平静的生活,不能走也好,不能跑也好。
对于我发泄式的耳光,他的盛怒可想而知。但,他竟没有回敬我。
“你恨他吗?”他问得突兀。
恨?我恨他吗?我跟他之间的关系,已经沦落到要一个恨字来维系了吗?
我想恨他,一想到他温存的眼光,从来都是在我的身上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的时候,我恨得几乎要燃烧起来;可是,我又恨不起来……
内心纠缠下的沉默,让他误会我是在默认。
“如果你要他万劫不复,我可以帮你。”他抬头看着流火骄阳,“上头应该还不知道他的荒唐事,只要把他的所作所为……”
“不要!”我紧张而坚决地打断了他,这个家伙心里在盘算什么,我一清二楚。
“他如此伤你,你不报复他?”他的行事准则,大约第一条就是有仇必报。
他伤过我吗?站在他的立场,或者站在任何一个第三方的立场,他都没有对不起我,从来都没有。认真想想,从他身上,我竟连一条像样的罪责都找不到。整件事从头到尾,在外人看来,应该只是一只不知足的树妖的任性胡闹罢了,他何罪之有?
自己的疼,自己才懂。
“我跟他已无瓜葛。”我咬咬牙,彻底断了罢。
他挑眉,揣测着我的心思。
“请你……”破天荒地,我居然对他用了“请”字,“请你也不要再去打扰他。”
“你放弃求死之念,我就放过他。”他跟我做起了交易。
生或者死,对我都没有什么意义了罢,从他遗弃我的那刻开始。所谓“生命”,不过玩笑一场。
我轻轻点了点头。
他满意地笑了。
盛夏的艳阳,炙烤着每一寸土地,连浮珑山中的大小河流,都有了干涸之势。
原本,我是想离开的,可是,除了浮珑山,我又能去哪里?
生活又变得跟以前一样,我终日坐在崖边,看日出日落,风起风止。
与另一个人栖身多年的岩洞,我再未涉足半步,只取了尖锐的小石块,将洞口那三十笔划痕,清理得干干净净。从此之后,时间的长短,与我无关。
孽龙一直留在我身边,就算离开,也必定在日落之前赶回。
我们敌对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中淡化,但是,彼此的交谈依然少之又少。很多时候,我望着天际的弯月发呆,他就在不远处百无聊赖地数着石子儿,不时投来不满的一瞥。
他是条龙,腾云驾雾目空一切,也许这家伙自己都没想到,有一天,他会被一座小小的浮珑山阻挡了脚步。
灼热的温度,在许多天之后,渐渐褪去,凉意浓浓的山风卷裹着秋天的味道。
可是,浮珑山上干涸的水流,不仅没有恢复的迹象,还在一夜之间变成了龟裂的干土。本该果熟叶茂的大小植物,也露出枯萎之像,恹恹无力地耷拉着,,在飞扬的黄尘中垂死挣扎。
从我诞生的那天起,浮珑山从未出现过这般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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