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前传·树妖[上][下]-《浮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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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头,光亮仍在的洞口又映入眼中,那点点光明,诱惑着我再次升起逃跑的念头。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自己逃回他身边,而不是坐在这里等他来救我。
趁对方盯着我出神的刹那,我拿出此生最快的速度,风一样朝洞口跑去。
他居然没有追过来。
我的心快跳出喉咙,以为成功就在眼前。
“砰!”我被弹开老远,落地时的剧痛差点让我叫出来。
毫无遮拦的洞口,居然布着一层坚固的结界。
伤痕累累的胳膊被猛地揪住,他粗鲁地把我从地上拽了起来,一只大手狠狠捏住了我的下巴:“你不是那么相信他会来救你吗?那你为什么还要逃跑?你就是个连自己都想骗的骗子!”
好讨厌的话!我用我的另一只手,死命抠住他的手腕,狠狠拉开他的魔爪,顺势一口咬在他的手掌上。
“啪!”一声脆响,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在我脸上。
踉跄之下,虚弱的身\_体栽倒在地。
我的唇角,渗出血丝,他的手指,冒着血珠,两败俱伤的景象。
忍住痛,我努力站起来,无畏地走到他面前,扬起手臂。
“啪!”
还给他的耳光,同样响得清脆。
“你让我厌恶!”
我冷睨了他一眼,回头一瘸一拐地朝山洞的另一边走去。
他此时的表情,我没有看见,也不想看见,接下来他要怎么报复我,我也不在乎了。现在,我只想找个地方,安静地等待。
子淼,子淼……
我坐下,靠在山洞的一角,闭上眼,默默念着他的名字,在莫名的绝望中等待着希望……
越来越暗的光线下,两道复杂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我,我觉得。
一、二、三……三十……四十六……五十……六十……九十……我捏着小小的石块,愣愣地数着洞口石壁上的三排细细划痕。
跟浮珑山上一样,它们是专属于我的时间记录。不同的是,这里的一划,只是一天。
我被封在山洞里,已经整整九十天。
他没有来。
可是,我依然在等,我没办法说服自己放弃。
九十天,我天天坐在洞口,盼望着那个一袭白衣的高挑身影。
望得久了,眼睛生疼,连偶尔的飞鸟虫蝶,我都以为是他的化身,忍不住地高兴。可只要眨眨眼,现实就立即提醒我,那只是个幻觉。
十来天前,外头下起了雨,我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雨,水,那是他的标记啊,他一定就在附近吧,他一定找到我了!
然而,那场雨很快就停了,留在地上的积水转眼便被初夏的骄阳烤得一滴不剩。
现在已是六月,我的身\_体越来越虚弱。
-舔-了-舔-已经干裂的嘴唇,目光落到了身边不远处的一罐清水和一包野果上。是那个家伙留下来的,他每天都会为我准备新鲜的饮水和食物。
我不领他的情。九十天,我滴水不沾,粒米不进,只是回忆着那个初秋的傍晚,那一盘盘好吃又精致的食物,八宝粥,百花酥……我宁可拿精神上的“食粮”度日,也不要他给我的东西。
这些日子,我拒绝跟那个家伙有任何交谈,而他好像也不怎么搭理我了。起初,除了外出找食物,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山洞一角打坐疗伤。我们两个,互相当对方不存在。不过,自从背脊上的伤痊愈后,他开始早出晚归。
他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这些当然不是我关心的,我只介意他当初说过的狠话,害怕这个卑鄙的家伙真的跑去寻子淼的麻烦。不过,他似乎并没有把他杀气腾腾的恨意变成现实,因为他每次回来,身上除了熏人的酒味之外,没有半点血的味道。
或许,他只是出去学着人类的样子喝酒找乐子!
我叹了口气,怔怔地看着洞口外的天空,从白云浮动到星月闪烁。
迷迷糊糊中,身后的脚步声惊醒了我。
是他回来了,每次都是这样,他从不经过洞口,总是鬼魅一样突然出现在山洞里的一角。时间一长,我也习惯了。
歪头靠着石壁,我继续观赏着有限的夜景,根本不理会身后的人。
“你觉得你还能撑多久?”他的声音有藏不了的怒气。
我没有任何回应他的意思,连身-子都懒得动一动。
肩膀突然被人扣住,逼我转过身。
深紫色的眸子里,映着我冷漠的脸。
他伸手取过水罐,仰头饮下一大口,旋即把瓦罐一扔,扳过我的脸,猛地贴了上来。
他以口对口,不容分说地将清水灌到我嘴里。
这……这个疯子!
我拳打脚踢,拼命想要推开他,可他的力气比我大太多,除非他肯松手,否则我只能任其摆布。
我是妖怪,虽然也需要进食饮水,但是三个月不吃不喝,并不会让我虚弱到这个地步,无色就快开花了,我的精元已经渐渐耗去,如果不赶在花开之前回去浮珑山,后果可想而知。
可这个疯子,却以为只要喂我几口水就能让我恢复体力。
我不再挣扎,任由微温而甘甜的清水缓缓流进我干涸已久的身\_体。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我虚弱的真正原因。
主意早已打定,无色花开之前,若子淼仍不出现,我宁肯灰飞烟灭。
喂尽最后一滴,他滚烫的唇终于离开了我。
我用力擦着嘴,极不愿意他的味道留在我身上。
而他,居然像个偷食成功的孩子一样,笑得满足又得意。
这条万恶的孽龙!
“怎样,我说得不错吧,今天已经是第九十天,你的‘他’还是没有来。”他坐到了我的对面,幸灾乐祸。难得的是,他居然也清楚记得这是我们两人在这个山洞里的第九十天,他也像我一样暗暗算着时间?!
“他会来的。”我的语气依然坚定,却垂下了头,刹那间不敢与他对视。
“少骗自己了。”他勾起我的下巴,逼我看着他,“你的子淼,天界的水神,永生永世都不会来找你了。”
他的话,如惊雷劈在我头上。
“你知道子淼?!知道他是水神?!你见过他了?”我乱了方寸,语无伦次地抓住他的手。
“龙族生来就有与神平起平坐的身份,虽然我已不是东海龙族的一分子,可要打听点天界的事,也容易得很。”他眉头一皱,似乎对我过度激动的反应不太高兴。
“你见过他了?!你把他怎么样了?!”我摇着他的手臂,才不管他是不是龙族是不是神,我只关心那个让我牵肠挂肚的人。
“我不会把他怎么样的。”他笑得怪异,“不用我出手,天界那帮老家伙早晚会找他算账。”
“你到底把他怎么样了!混蛋!你说啊!”
我疯了一样扑到他身上,揪住他的前襟,眼里快喷出火来。
“我没有把他怎么样!”他牢牢制住我的双手,大吼,“你知不知道神仙跟凡人私通是死罪!”
我顿时僵住了。
神仙,凡人,私通?!
我生来就不愚钝,要把这三个词联想成一件完整的事,实在太简单。
很长一段时间,我跟他谁都没有再说话。
最后,我虚弱的身\_体无力地靠回了石壁。
“他……真的跟那个美人……”
“是。”他答得斩钉截铁,“他们不止在一起,连骨肉都有了。”
如果说之前的话是惊雷,轰掉了我的魂魄,那么这句“骨肉”,就是一把长刀,狠狠刺进我的心窝,再用力绞上几下,不见血的疼。
九十天,区区九十天,事情怎会到这个地步?!
片刻的沉默,我抓住他的手,断然道:“我要见他!放我去见他!”
“好。”他居然没有半点犹豫。
我曾幻想过许多次子淼把我救出火坑的场景,也幻想过凭自己的本事逃出山洞,就是没有想到,当我真的重获自由时,送我出来的,却是把我关进来的人。
月光下,他横抱着我,脚踏一朵紫云,在空中急速飞行。
我无力反对他的行为,因为我真的连站立的气力都没有。
下面,除了连绵的群山,还有一片薄雾升腾的海,碧波嶙峋。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无望海。”他说,“只有龙族才能打开的荒芜空间。这个不毛之地,外人进不来,其他龙族不会来。非常好的藏身地。”
“连子淼也进不来?”我看定他,希望从他的答案里找到子淼不会来找我的真正缘由。
“对。”他答得干脆。
如果不知道后来的事,我一定会痛骂他厚颜无耻,可现在,我已明白,被关在哪里,是不是子淼能力所及的范围,并非事情的关键。
闭上眼,我不再开口,靠着他的肩膀,任由他带着我,去见那个我那么渴望见到,如今却又那么害怕见到的男人……
天色微明之时,他抱着我,稳稳地落在了一片茂密的树丛中。
“那里,他们住的地方。”拨开几支挡住视线的草叶,他指着前方某处。
我稳了稳神,鼓足了勇气后,才看向他所指的方向。
小小一间木屋,围着青青的栅栏,简单而清幽,那么符合他的风格。
那么巧的,木屋的门被人打开了。
我的心跳在开门之人出来时,停止了。
黑色的长发,白色的衣衫,在晨风中轻柔飘飞,一如既往。
子淼……子淼……
我默默唤着他的名字,眼中除了他的身影,再无其他。
脑中空白一片,只有一个念头,跑!什么都不要想了,跑回他身边就好!
但是,另一个人的出现,利刃般切断了我不顾一切的冲动。
白衣女-子,莲步生波,从屋里走出,笑盈盈地倚到他身旁,轻拉着他的衣袖,踮起脚,甜蜜地对他耳语。
他笑了,温柔地抚着女-子的脸庞。
一阵眩晕袭来,若不是身边有条臂膀及时扶住,恐怕我立刻就要倒在地上,再不醒来。
“喂,你怎么样?”他粗手粗脚地拍着我的脸,生怕打不死我一样。
脸上的痛觉暂时驱走了要命的眩晕,我睁开眼,对他说:“从现在起,你不要再管我,让我做我想做的事!”
他沉默半响,浓眉一挑,点头:“随你。”
我深吸了口气,举步走出了草丛。
今天才知道,原来走路也是需要勇气的。
从草丛,到木屋,那么短的距离,我像走了一百年那么久。
走到栅栏前时,那对男女,正要回屋里。
在那扇门关上之前,必须叫住他,否则我怕我再没有机会叫出他的名字。
“子淼!”我以为鼓足了劲的声音会很大,可出口才知道是那么软弱无力。
但是。他听见了。
回头,我亲眼见到那张再熟悉不过的俊美脸孔,从宁静转为惊喜。
须臾之间,我冰凉的双手已被快步而出的他紧紧握住。
阔别已久的温度,暖意融融,只是,少了些熟悉。
“裟椤,你回来了?”他真是万分高兴的,一点儿都不假,“我找你许久,可总得不到你的下落。怎样,有没有受伤?还好么?”
“你……真的找过我吗?”
在他展现给那个女-人的笑容里,我看不到一点寻人不获的焦急。情深款款的四目相对,他心里可有我的存在?
我从未对他如此地不信任。
“当然。不止是我,还有九厥,也在找你!”他习惯性地抚摸着我的头,释然地笑,“为何这么问?”
我一偏头,有意躲开他的手掌。
他愣了愣。
“子淼。这位姑娘是……”
清澈如山泉的动听女声,在我们背后响起,
我的手突然攥成了拳头。
“啊……是裟椤啊,我跟你提起过的……”他回眸,笑着向他的女-人介绍着我。
现今,她为主,我是客,位置的转换,竟然那么合情合理,不容我有半点反对。
“原来是裟椤姑娘。”她和善地打量着狼狈的我,转而对他嗔怪,“清晨露重,赶紧带裟椤姑娘进屋去坐吧,还站在外面作什么。”
“我不进去。”我断然拒绝她的好意,直视她美丽的脸孔,毫不客气地说,“我不想跟你说话,也不想看到你。”
大概他们谁也没想到我会如此口无遮拦,骤然尴尬无比。
我说的不是气话,是实话。
“你先进屋去吧。”他笑笑,对她说。
她点头,温婉的神情一直没有改变,转身进了木屋,并且关上了门。
“裟椤。”他捻着我凌乱的发丝,“我知你心里有怨,怨我眼睁睁看那孽龙抓了你去,怨我没有及时救出你,怨……”
“别说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打断他。
如果没有那个女-人的出现,我会认真地告诉他,对他,我从头到尾只有信任没有怨恨,只有期待没有失望。但是现在,我再没有立场说出以上那番话。
“她有你的孩子了?”我毫不避讳,甚至是质问的语气。
他眉眼间有惊讶:“你如何知道的?”
“你是神仙,她是凡人,你可知道你会有怎样的结果?”我不信他不知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明知事情的严重,却还是要执意往死路上去。
“裟椤……”他牵起我的手,“你知我从不骗你。事已至此,也不妨告诉你实情。”
“天界有神树,名为裟椤,由一位兰花化身的雪裳女仙看守。照天界规矩,守树女仙,终身不得与男子有染。然而,雪裳终是堕入情网。此事被天后察觉,要她说出意中人身份,她誓死不从,天后大怒,除--去雪裳仙籍,并将她打入凡尘,永世不得返回天界。”他缓缓地讲述着,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雪裳遭难的那天,她的意中人恰恰不在天庭,待他知道此事之后,他与雪裳已是天人两隔。于是,伤心欲绝的他,开始年复一年的找寻,在茫茫红尘里,万千人面中,找寻着转世为人的雪裳。”
我呆住了,向来不懂得掩藏情绪的我,震惊之情溢于言表。
“雪裳是她,雪裳的意中人……是你?!”我轻易地猜出了他“故事”里的人物,对应的该是谁。
他点头。
“我与她,曾在裟椤树下约定,无论将来遭逢怎样的劫难,无论彼此身在何处化成何物,都会回到对方身边,只用一眼时间,寻回千年过往。”回忆往事,他的眼底终于有了我熟悉的东西,“可是,几千年,我都寻不到堕落人间的她。那夜,偶过浮珑山,倦极的我遇到了你。我回想着雪裳的样子,赐你人形,只希望……”
“等等!”我突然大叫,甩开他的手,如同被天下间最毒的蛇咬到。
他愕然于我的表现。
“我的模样……”我退开一大步,用力按压着自己的脸庞,好像那不是我身\_体的一部分,只是张不会有痛觉的面具,“我的模样脱胎自那个女-人……你的雪裳女仙?”
我的眉眼与她相似,原来根本不是巧合,只是一个……自私的故意。
连我的名字,那奇怪的两个字——裟椤,都是他强加在我身上的标记,一段完全属于他跟另一个女-人的追忆。而我,居然沾沾自喜了那么久,以为他给我的,都是好的。
是啊,我曾那么坚信,他是对我好的……
到了此时此刻,我终于恍然大悟——
浮珑山上与他朝夕相对的女-子,从来就不是我!
“裟椤……”他上前,用力拉下我疯狂蹂躏自己的双手,揽我入怀,轻拍着我的背脊,仿若安抚一个顽劣的孩童,“其他女-子,我都记不住样貌,只有她……所以在助你成人形的时候……”
他手上的温暖,从这刻起,永远被隔绝在我的身\_体之外。
“不要再说了!”我打断了他。
他每说一个字,我的心就被无形地刺一下,千疮百孔的疼,我承受不起。
抬起头,我安静地注视着那双透澈的眼眸笑,刚刚的歇斯底里竟被我藏得一干二净。
“孽龙把我关在了无望海,他说那里是你进不去的地方。”我直起身-子,强迫自己离开曾经如此依恋的臂弯,强迫自己保持着旁观者般冷静的微笑,“你找不到我,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刚刚明白了一件事……就算我没有困在无望海,你也找不到我。因为,你从来就不认识我。裟椤,只是活在你身边的影子,连一张属于自己的脸都不配拥有的替身!”
他微张着口,半响没有说出一个字。想来,我此时的表情与言语,也是他三十年来从不曾体会过的。
时间在我们彼此间凝固,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头一次有了跟他平起平坐的感觉,妖怪对神仙的敬畏,侍女对主人的仰视,女-子对男子的依赖,从这一刻起,统统荡然无存。
他欠我的。我执拗地认为。
“已近七月了……”
良久,他的低语打破了僵局。可话题却拉到了万里之外。
“无色就快开花,你该回去浮珑山了。”他-撩-开遮住我眼睛的乱发,完全无视我之前对他说的那些话,轻描淡写地下了逐客令。
他居然连句解释都不肯给我?还是他认为根本不需要再花时间在我这个已经无用的替代品上?
“只是这些?”我的笑容就快装不下去。
“也许是上天注定,你我二人,当缘尽于此。”他的笑,从来就不用刻意装扮,“回去罢,有人等你许久了。”
他不要我了!
除了这一点,我听不出别的意思。
三十年的时间,对神仙,只是弹指一挥;对妖怪,却是一生一世。
他可以斩得干净利落,我却不能走得潇洒自如。
离别摆在眼前时,付出的一方永远是输家,输了心,也输了将来。
我已没有多余的力气跟他多说,只一句——
“裟椤的一切是你给的,我不稀罕。”
无色花开又怎样,我不会再回浮珑山,更不会回到我的真身,他赐予的身\_体,还有我伤痕累累的魂魄,理当跟无色的花瓣一样,凋落,灭亡。
转身,我艰难地挪动步履,走向树林深处。
他能看见我的背影,却看不到我滴血的心。
我缓步而行,四周的树木,一棵接着一棵,从青翠欲滴变成了枯黄败落。
树妖心里的眼泪,把盛夏带入寒冬,每一片了无生趣的落叶,都是离我远去的回忆。
也许,他还站在那里,目光深邃地看着漫天黄叶,但是,却永不会再追上来,我们之间那一步的距离,在他的停止与我的前行之下,渐渐成了生生世世都逾越不了的鸿沟。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该了解,一步距离,以为很近很近,而事实却是……他走不过来,我迈不过去。
可惜的是,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这个道理。
几片落叶砸在我的头上,微乎其微的力量,却打散了我所有伪装的坚强。
身\_体像一朵无根柳絮,轻飘飘地往地上飞。
意识消失前的刹那,有个人影落到面前,霸气又温柔的抱-住了我……
我终究还是回到了浮珑山,终究还是在无色花开的那天,回到了山巅的真身。
当然,这一切都不是我自愿的。
是那个家伙,在我无力反抗的时候,他自作主张,在生死之间替我做了选择。
无色盛放的第二天,我醒在孽龙的怀-里,身上所有伤痕,新的,旧的,在我又一次的重生中消失无踪。
树妖焕然一新,除了一颗补不好的心。
恢复体力的我,不分青红皂白,又一记耳光,重重扇在他的脸上。
打他,因为他强迫我活下去,而活下去的后果,就是时时刻刻都要面对自己,一个为了慰藉他人的思念而生的身\_体,让我从珍视到憎恨的躯壳。
如果能再选择一次,我会毫不犹豫地继续我孤绝而平静的生活,不能走也好,不能跑也好。
对于我发泄式的耳光,他的盛怒可想而知。但,他竟没有回敬我。
“你恨他吗?”他问得突兀。
恨?我恨他吗?我跟他之间的关系,已经沦落到要一个恨字来维系了吗?
我想恨他,一想到他温存的眼光,从来都是在我的身上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的时候,我恨得几乎要燃烧起来;可是,我又恨不起来……
内心纠缠下的沉默,让他误会我是在默认。
“如果你要他万劫不复,我可以帮你。”他抬头看着流火骄阳,“上头应该还不知道他的荒唐事,只要把他的所作所为……”
“不要!”我紧张而坚决地打断了他,这个家伙心里在盘算什么,我一清二楚。
“他如此伤你,你不报复他?”他的行事准则,大约第一条就是有仇必报。
他伤过我吗?站在他的立场,或者站在任何一个第三方的立场,他都没有对不起我,从来都没有。认真想想,从他身上,我竟连一条像样的罪责都找不到。整件事从头到尾,在外人看来,应该只是一只不知足的树妖的任性胡闹罢了,他何罪之有?
自己的疼,自己才懂。
“我跟他已无瓜葛。”我咬咬牙,彻底断了罢。
他挑眉,揣测着我的心思。
“请你……”破天荒地,我居然对他用了“请”字,“请你也不要再去打扰他。”
“你放弃求死之念,我就放过他。”他跟我做起了交易。
生或者死,对我都没有什么意义了罢,从他遗弃我的那刻开始。所谓“生命”,不过玩笑一场。
我轻轻点了点头。
他满意地笑了。
盛夏的艳阳,炙烤着每一寸土地,连浮珑山中的大小河流,都有了干涸之势。
原本,我是想离开的,可是,除了浮珑山,我又能去哪里?
生活又变得跟以前一样,我终日坐在崖边,看日出日落,风起风止。
与另一个人栖身多年的岩洞,我再未涉足半步,只取了尖锐的小石块,将洞口那三十笔划痕,清理得干干净净。从此之后,时间的长短,与我无关。
孽龙一直留在我身边,就算离开,也必定在日落之前赶回。
我们敌对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中淡化,但是,彼此的交谈依然少之又少。很多时候,我望着天际的弯月发呆,他就在不远处百无聊赖地数着石子儿,不时投来不满的一瞥。
他是条龙,腾云驾雾目空一切,也许这家伙自己都没想到,有一天,他会被一座小小的浮珑山阻挡了脚步。
灼热的温度,在许多天之后,渐渐褪去,凉意浓浓的山风卷裹着秋天的味道。
可是,浮珑山上干涸的水流,不仅没有恢复的迹象,还在一夜之间变成了龟裂的干土。本该果熟叶茂的大小植物,也露出枯萎之像,恹恹无力地耷拉着,,在飞扬的黄尘中垂死挣扎。
从我诞生的那天起,浮珑山从未出现过这般景象。
不好的预感,在我心里扩散。
那家伙从山外回来,说天下大旱,江河湖海,一夜间滴水不剩,不消几日,人间必成地狱。
我大惊,他是那么称职的水神,怎会由得这种灾难发生?
一定出事了,他一定出事了。
“带我去找他!”我拽住他,带着哭腔,“他出事了,一定出事了!”我努力营造的平静,在这时土崩瓦解。
他站在原地,看着山下的凄凉景象,只说了两个字:“天谴。”
“什么天谴地谴!你带我去找他啊!”我急得快要发疯。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根本不理会我的焦急,自顾自地说,“神仙犯错,凡人一样遭殃。”
“你……”我突然从他的话里悟出了点什么,“难道……难道子淼的事,被天界知道了?!”
“仙凡私通,上头当然不会放过他们,还要连累整个人间跟着他们受罪。所谓天谴,就是这般严重。”他一副置身事外的轻松模样。
“为什么……”我一把揪住他,怒吼,“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说出去的?你答应过我不去打扰他的!”
“你胡说八道什么!”他捏住我的手腕,紫眸里燃着火焰,“我最讨厌出尔反尔,既然应承了你,我自然不会再对那家伙出手!这件事与我无关!”
与他无关?那与谁有关?
我手足无措。
这时,一股黄沙混成的风暴凶悍地向山巅袭来,沿途卷起了大大小小的石块,强大而危险。
他拽起我,闪身避进了后面的岩洞。
呜呜的风声从洞口传入,悚人地回响在偌大的空间里。
“放开我,我要去找子淼!”
我挣脱他的钳制,不要命地往外冲。
“不准去!”他怒斥,拦腰抱起了我,任我的双脚在空中乱踢,“这样的天气,别说你这个屁法术都不会的小妖怪,连我都不敢轻易涉足。你要找他,也要等这阵风暴过去再说!”
我停止了挣扎,回头看他:“风暴停了……你带我去找他?”
尽管满脸都写满了不愿意,他还是点了头。
三天,这场风暴足足持续了三天。当滴滴答答的雨声在洞外响起时,我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
下雨了,好大的雨!
清凉的雨丝落在我发烫的脸上,流淌着奇异的感觉,像是一双熟悉的手,温柔地抚摸着我。
穿过雨帘,我惊喜地发现,**旱摧残得满目疮痍的浮珑山,居然恢复了旧貌,每一株植物,都在这场及时雨中恢复了生命的迹象,山间的荷塘,泛起了久违的波光,我甚至听到了消失已久的潺潺水声。
他在附近吗?!我在雨中慌张地环顾。
果然,身后一块大青石前,立着一个高挑的身影。
“裟椤……”来人叫着我的名字,我以前的名字。
可是,不是他的声音。
转过身,我抹开凝结在睫毛上的雨滴,一片耀眼的湖蓝色映入眼中。
是九厥!
我怔怔地看着这个多日不见的男子,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出现在浮珑山?
“好久不见,小树妖。”
他向我走来,腔调戏谑依然,可是,脸上却有掩不住的倦意。
“你是什么人?”不待我搭腔,已经被尾随而出的家伙拖到了身后。
“呵呵,你就是那条四处捣乱的孽龙吧。”他停下,笑看着这个并不友好的家伙,“放心,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我推开他,跑到九厥面前,急切地问:“子淼呢?他没有跟你在一起吗?”
九厥摇头,雨水--湿--透了他湖蓝色的发丝,青色的袍子上沾着大大小小的泥点,一贯衣冠楚楚的他,竟有些少见的狼狈。
“那他在哪里?”我小小的希望转眼化成了泡影,抓住他的衣袖追问。
他从来没有用那么慎重的眼神看过我,今天是例外。
“子淼……不是就在你面前吗。”
“九厥,你……”我气得难受,恨不得将他扔下浮珑山。
“我认真的。”他知道我生气的缘由,苦笑,伸出一只手掌,看着溅起在手心的小小雨花,“这场雨,是子淼的真元。”
我的三魂七魄,散了。
连那个家伙,也傻傻地愣在原地。
“子淼的事,被天界知晓。天帝震怒,要人间大旱五年,以示对水神和凡人的惩罚。子淼不忍无辜百姓遭此横祸,遂以自己的精元化作润世甘露,保人间百年不旱,也算对天界有个交待。”
我不知道九厥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平静的语调下究竟隐藏了多少永失挚友的切肤之痛,我只知道在我听到这番话的时候,已经不知道什么叫痛了。
“子淼临走前,托我来找你,代他转告几句话。”九厥终于道出了他来浮珑山的真正目的。
我告诉自己,不要倒下去,千万不要倒下去,就算死,也要先听完他要跟我说的话。
发誓要跟他“没有瓜葛”,原来自己的誓言这么不堪一击。我不能再欺骗自己,我是如此渴望听到他对我说的话,哪怕一个字也好。
“我最放不下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她,一个……是你。”九厥直接以他的身份,缓缓叙说着,“裟椤,你不是我最爱的人,但是,你的确是我最亲的人。也许把她的样子加在你身上的确是个错误。但是相信我,最起码,在那个初秋的日子,我牵着的人,是你,不是她……还好,终于有人可以接替我照顾你,有他在你身边,我彻底安心了……”
九厥的声音,渐渐淡去,九厥的脸,也突然幻化成他的样子……
雨还在下着,我再也支持不住,跪倒在泥泞的地上。
孽龙跑过来扶住我。
我转过脸,幽幽地问:“他说的人……是你?”
“无色花开,需要用外力把你送回山巅真身,这些方法,是他教我的。”孽龙如是说,“只要我应承照顾你一生,他破例当一回不称职的神仙,之前跟我的账,一笔勾销。”
我流出了眼泪。
一直以为,妖怪是没有眼泪的,有,也只是在心上。
泪水,雨水,我的伤心欲绝,他的不辞而别,交织在灰蒙蒙的天空下。
子淼,树妖,浮珑山,三十年的点滴过往,应该在今天画下一个句点吗?!
我学着九厥的样子,伸出了微微颤-抖的手,接住不停下落的雨滴。
雨水在我的掌上积成了小小的河流,很快从指间溢出。
他以另一种方式,最后一次握住了我的手。
恍惚中,我的耳中,又听到了他的声音……
“你有名字吗?”
“以后就叫你裟椤吧。”
尾声
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了沉睡的人。
我睁开眼,赫然发觉泪水又沾--湿----了枕头。
几百年来,我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在梦里哭--湿----了枕头。
以为已经可以很老练地面对那段不为普通人所能了解的回忆,但是不争气的泪水,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推翻了我的“以为”。
坐起身,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拿起电话。
“喂?”
“我可能要晚点过来!”听筒里传来了一个气急败坏的大嗓门,“又有**找我麻烦,硬说我闯红灯!你等着啊,我尽快赶来接你!”
挂了电话,我不禁哑然。
这是他第几次栽在**手里了,我的十个指头肯定数不过来。
这个家伙的脾气,到现在都没有改变。
是的,数百年来,他一直陪在我身边,陪我看着这个世界,怎样一步一步从古老走向现代。
说来有些可笑,跟他认识这么久,直到一百多年前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叫敖炽,被他一口一个老家伙叫着的东海龙王,是他的亲爷爷。
我们两人,两个总是学不会把爱恨喜恶藏在心里的人,在经年累月的相处中,越来越了解对方。
他的本性不坏,只是太目中无人,做事只图自己高兴,所以早年闯下不少祸事,以致被他爷爷关在冰牢中思过。断湖那次,他只不过是一时兴起,把断湖当成了天然的大澡盆,根本没想到这一闹腾,让小小的玳州城城毁人亡。
想到这儿,我摇头苦笑。
我曾问过他,当初为什么要从洞庭湖上抓走我。他说,从来没有人敢骂他,而且是骂丑八怪,我是第一个。不教训教训我,他咽不下那口气。我又问他,为什么愿意数百年如一日地陪在我身边。他说,从来没有人敢甩他耳光,我是第一个,他要我为这个耳光,付出一生的代价。
天知道这个鲁莽家伙的话里,有多少是值得相信的。
说实话,我至今也无法定位我跟他之间的关系,朋友?恋人?同伴?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明明是相依为命的一对,为什么又有一层若有若无的屏障隔在中间?
暗自思考了很久,我终于抓到了一点头绪,从每次偷偷落下的眼泪里,寻到了症结所在——
另一个人的影子,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的心。
一度很怀疑,自己跟敖炽在一起,仅仅只是贪恋那种被照顾被保护的甜蜜,子淼给过的幸福,我想从敖炽身上找回来?
真是荒唐的想法。
每次这么想,就觉得有些对不起那家伙。
我曾那么抗拒被当成别人的替代,如今又怎能这般自私,让无辜者重蹈覆辙?
如果,再给我多一点时间,情况会否有改观?
掀开薄被,我伸着懒腰下了床。
经过墙边时,目光有意无意地投向了摆在柜子上的花篮,一个不大的,古老但精致的玩意儿。
花篮里,没有半枝花,有的,只是一大堆颜色款式各异的小盒,数量不会低于四十个。
盒子里,放的是戒指。
不知从多少年前开始,那家伙学着人类的样子,每年的二月十四号,都会送我一只戒指。他说,龙族拥有跟神媲美的身份,却不用理会神仙要遵守的狗屁戒律,他铁了心,就是要娶我这只妖怪为妻,天王老子也管不了。
不是不感动的。
但是,我始终没有戴上其中的任何一只。
他不介意,年年都送,说要送到我肯主动戴上为止。
我停在花篮前,拿起一个丝绒面的精致圆盒,端详了半响,笑笑,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走到衣橱前,拉开柜门,手指在琳琅满目的衣裳上游走,款式是各有千秋的,但颜色,大都只有一种——绿。
今天是敖炽的生日,他说的,他生在八月的第一天,狮子座,跟生在冬天的射手座,天造地设的一对。
星座?呵呵,那是小孩子才相信的东西。
我笑,现在要做的,是为生日晚餐挑一套合适的礼服。
看了很久,伸手取了两件。
左手,绿色的薄纱长裙,右手,紫色的露背晚装。
左手的颜色,像极了当年那片从天而降的绿,温柔地裹住我的身\_体。
右手的颜色,让我不得不想起一双细长的眼睛,不容抗拒的霸气的紫色眼眸。
一直改不了喜穿绿衣的习惯,今晚,是不是可以改变一下?
尝试一下,应该不是坏事。
抱着紫色的晚装,我关上了柜门。
枕头边上,MP3一直没有关,听了一夜的歌,还在唱:
她在世界上最后的照片
我吓一跳,那么像我的脸
然后我才发现
似你无名指长情的曲线
一段感情能有几个十年
感谢你让我快乐过的每一天
站在你身边
活在她影子里面
……
你对她的想念
化成对我的缠-绵
我为我们可怜
说再见
不再见
生离让你眷恋
死别却抢走你的思念
说再见
不再见
生命是场消遣
快乐过的人不用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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