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增番外五-《杀破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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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五烟火人间
经过了非常艰难的一年之后,四境安定,军中改革已经在顾昀态度鲜明的协助下顺风顺水地推了下去,沈易则终于鼓足了勇气,来到皇上面前请辞,长庚听说后没表态,只将请辞的折子留中不发,让沈易自己回家好好想想。
沈将军折子上说的都是冠冕堂皇的屁话,实际他要请辞只有一个理由——他想回家娶媳妇,媳妇家环境复杂,恐怕不愿意和官府扯上关系,因此他打算挂印回家,收拾收拾做点踏实的产业,带着家产给人家当上门女婿去。
长庚回家问道:“子熹,你说这事沈老爷子知道吗?”
顾昀:“说不准,知道不知道他爹也管不了他。”
沈季平其人,看似温和圆滑,性子软又好欺负,然而观其行事,每每决断都必要惊世骇俗,专注离经叛道了半辈子,可偏偏大家还是有种他是个“稳妥人”的错觉,真是分毫毕现地演绎了何为“咬人的狗不叫”。
此人所托志向一次比一次奇诡——经历了从“翰林”到“长臂师”到“丘八”到“将军”再到“上门女婿”等一系列毫无铺垫的转折。
摊上这么个儿子,难怪沈老爷子早早回家修仙去了。
顾昀叹了口气:“算了,过两天我去找沈季平聊聊。”
长庚一听,顿时脸黑了——又要聊!
这俩货一聊起来,不定又能聊到哪杆子陈年旧事,到时候那伙乱七八糟的兵痞子们一凑能凑一大桌,小酒一喝,下酒小菜一吃……虽然长庚知道顾昀只是当面卖乖,背着他的时候不大会放纵自己胡吃海喝,但肯定又要野在北大营夜不归宿,那也讨厌死了。
于是皇上虽然当面没说什么,转脸就给陈轻絮写了封信,告知此事,信中十分恳切地对她说“国家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像沈大人这样的股肱之臣,此时挂印离去于公于私都太过可惜”云云……
挂印辞官之事沈易从未跟陈轻絮提起过,完全是自作主张。
陈姑娘收了长庚的信,当天就默不作声地赶回了山西老家,三下五除二地摆平了陈家上下,然后借西北到京城之间试运行的大雕飞回了京城,找到沈易面前,直白地质问道:“我才是陈家的家主,你对陈家有什么疑虑,为什么不来找我解决?”
沈易:“……”
这件事被顾昀听说,拿回家足足笑了小半年,小半年后,各地驻军将领纷纷发来贺信,恭贺沈将军终于找了个显赫的人家把自己嫁出去了,并且强烈要求安定侯代表所有“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弟兄们闹一次轰轰烈烈的洞房。
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事顾昀当然欣然应允,提前好几天,他一边在沈府帮忙,一边想了十多种方法折腾沈易。
沈易通过与姓顾的漫长的斗智斗勇经验,已经达到了只看他一个坏笑,就知道他心里打了什么馊主意的地步,为求保命,他提前给自己找了一位后援——私下里去见了皇帝陛下。
沈易公事公办一般地对长庚道:“皇上,臣这一阵子整理旧物,突然想起当年在江南战场上顾帅曾经交给臣四封信,其中有两封是给皇上的私信,一封臣当年已经奉命发出,还有另一封,一直未有机会,也不知是写了什么,皇上可需臣呈上?”
长庚一听就能猜出是怎么回事——顾昀战前准备了一沓信四处安稳人心,剩下一封至今没发出来,恐怕多半就是遗书。
他迟疑了一下:“那就有劳沈卿了。”
“微臣不敢,”沈易搓了搓手,“皇上,臣还有一事相求……”
要制住顾昀非常容易,只是沈易这么多年没摸到法门而已,长庚却已经驾轻就熟。
他只要回去跟顾昀说一句:“陈姑娘这么多年怪不容易的,就想好好嫁个人。”
顾昀立刻二话不说将兄弟们的嘱托抛到了九霄云外,非但没有捣蛋,还自掏腰包从灵枢院下属的面向民用的分部订了一批新做的烟花,良辰吉时一到,京城沈府与远郊北大营两边一起点了,炸了个火树银花不夜天。
虽然没有人闹,但架不住沈易自己酒量差,一圈宾客敬下来,新郎到底还是喝多了,大着舌头端着两个杯子到顾昀面前,他有满肚子话要说,打了个酒嗝,才猛然想起众目睽睽,很多话不好说,一时间迷迷瞪瞪地站在那,看起来呆呆的。
顾昀叹道:“出息啊季平兄。”
说完将两杯酒都接过来,互相碰了一下,一气替他喝了。
顾昀从开始帮沈易筹备这事开始,就莫名其妙地开心,不是“中状元”“打胜仗”那种突如其来实质性的开心,仔细想也没什么具体的开心事,但就是看什么都顺眼,看什么都很愉悦。
沈易一把揽住他的肩膀,用力抱了他一把,要哭不笑的,像是不知怎么表达好了。
顾昀小声道:“这回美满了?”
沈易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用力点头。
早年出征的时候,谁会想到还能有今天呢?
顾昀:“往后日子好好过,对老婆别那么多屁话。”
沈易哭笑不得,只好攥着拳头用力在顾昀后背上捶了两下。
“行了,别把鼻涕摸我身上,也别让新娘子久等,”顾昀推了他一把,“我在这替你挡着,去吧。”
沈易往前走了两步,回头一看,果然,顾昀柱子似的往那一戳,还真就没人敢上前再纠缠自己了,他突然又有点多愁善感起来——顾将军一辈子守过国门,守过城门,守过宫门,这一次居然大材小用地给他守了房门……而他看起来还守得非常高兴。
沈易鼻子一酸,心里就十分过意不去,三步两步赶回来,飞快地在顾昀耳边坦白道:“子熹,你在江南写的那封没来得及拆的信,我交给皇上了,你……咳……总之……那个……我先走了。”
顾昀:“……”
他从小欺负着沈易长大,好不容易对此人好了一回,不料竟然遭到这种出卖,着实吃了一回现世报。
一场热热闹闹的婚宴结束,顾昀硬着头皮回了侯府——长庚喝了一杯喜酒撂下赏就走了,皇上亲自来已经是表示荣宠,待太久别人也不自在,这会早就在家等他,屋里的灯还亮着。
顾昀路上想出个馊主意,让人拿了一壶烈酒,洒在前襟衣袖上,让自己闻起来像个人形的酒壶,这才屏退下人,装得“踉踉跄跄”地用力推开门。
长庚正在灯下看什么东西,被门外的风和扑鼻的酒气惊动,他微微皱起眉,一抬头就看见顾昀被门槛绊了一下,笔直地摔了进来,长庚忙将手里的东西一推,飞快地上前接住他,被顾昀一双手冰得激灵了一下。
顾昀虽然平时活蹦乱跳,但是不管三伏还是酷暑,手脚总是冰凉,药石毕竟伤身,然而他自己不吱声,长庚平时也不敢表露太过,只好心细如发地小心看顾,而与此同时,顾昀也没再坚持他寒冬腊月里单衣四处飘的习惯,两人之间磨合出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长庚想将他的双手拢进怀里,然而醉鬼不配合,酒疯撒得武艺高强,弄得他左支右绌。
长庚:“子熹!天……这是喝了多少?你今天解禁了吗?”
顾昀哼了一声,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他身上,一双手乱七八糟地在他腰上乱摸,趁着长庚忙着对付自己,一把将人推到了桌案边,同时偷偷睁开眼,越过长庚的肩膀飞快地在桌上一扫,居然一眼看见了那封被自己丢到脑后的信,并且还没来得及拆封!
顾昀心里一阵大乐,暗道一声侥幸,当机立断假装撒酒疯,脚下磕绊了一下,侧身撞到了桌案上,将桌子撞翻了,“咣当”一声,桌上的纸笔砸了一地。长庚也险些被他带趴下,忙狼狈地托住他,连拖再抱地将这不老实的人架上床,愣是给折腾出一脑门汗。
那醉鬼仍不肯老实躺下,迷迷糊糊地拉着他叫道:“美人……别走。”
长庚青筋暴跳地问道:“叫谁呢?”
顾昀:“……心肝长庚。”
他声音又低又哑,还带了一点含混,叫得长庚头皮一麻。
顾昀双臂一摊:“陪义父……唔……小卧片刻……义父喜欢死你了……”
长庚:“……”
他整洁惯了,其实很想回头把倒成一团的桌子扶起来收拾好,可是被顾昀缠得没办法,艰难地抉择了一会,在“洁癖”与“色心”中,陛下还是屈从了后者,于是翻身灭灯拽下了床帐。
等长庚第二天回过神来想收拾的时候,发现桌上那一堆重要的与不重要的东西里少了一封始终没下定决心拆看的信,这才知道自己“色令智昏”,又让某人糊弄了。
顾昀装傻充愣的顾左右而言他的功力举世无双,口风比玄甲上的金匣子还严丝合缝,拒不承认世上曾经存在过这一封“信”,而唯一的知情人沈易自知心虚,每天就会装死,坚决不肯露面作证。
长庚惦记了大半年,始终没有打探出那封信的下落和内容,渐渐的也就不再耿耿于怀了。
想来他当时没有鼓足勇气第一时间打开,乃至于最后给了顾昀可乘之机偷梁换柱,可能是注定了跟那封“绝笔”有缘无分,这岂不是个吉利的说法吗?
真真实实的人还在活蹦乱跳地和他斗心眼,做什么非要知道那伤心话呢?
长庚觉得这回自己大可以信一次顾昀的鬼话——世上本来就没有过这样一封信。
番外六盛世安康
要说起来,太子李铮的命算好还是不好呢?
其实很难一概而论。
他乃是隆安先帝的皇后所出,是嫡非长,上面有个野心勃勃的大哥,按照常理来看,等他长大成人,很可能会走上一条跟自己大哥拼娘争宠、你死我活地打储君保卫战的道路。
太子生性温柔宁静——温柔随了他的祖父,宁静随了他的娘,二者都不是什么为人君的好榜样,他母后多愁多病,母家没什么势力,本人谈不上野心,也没什么主心骨,很对隆安帝李丰的脾气,曾因皇宠而封后。
然而封了后也是烂泥扶不上墙,比起当年的吕妃大皇子一系,怎么看她将来都是当炮灰的料。
可是命运总是无常,小太子李铮才六七岁的时候,太平破碎,国生离乱。
对于那几年艰难的战争年月,身在深宫的李铮其实并没有很直观的印象,他只记得那一年的份例格外少,那一年初夏的京城热得仿佛锅炉,西天蒸腾着紫气,宫墙内外人心惶惶,进出的宫女和内侍都没有一点笑模样,个个战战兢兢、来去匆匆,父皇已经连日不见,小太子被拘在缠绵病榻的母亲身边,午夜梦回的时候,总能听见宫人可以压低声音禀报外面的事,三句不离打仗。
太子太年幼,听不懂大人们都在说些什么,然而却记得这话题总是伴着母后低低的啜泣声。
后来,随着年幼的太子一点一点长大,开始了解周围的世界,大梁的情况也一点一点地好了起来,后来朝中风云变幻,虎视眈眈的吕妃一党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吕氏谋反获罪,吕妃被削位打入冷宫,大皇子也从此一蹶不振。
那一段时间,东宫好像突然成了一块香饽饽,太子第一次在懵懵懂懂间感觉到了如潮的权势起落,但他并不喜欢,太傅教的圣人书里没有来得及说起这些龌龊事,而他已经凭着某种天生的敏感,超乎年龄地感觉到了不安——他总觉得起落意味着动荡,有一回门庭若市,就有一回门可罗雀。
隆安皇帝子嗣稀少,皇长子势微,三皇子母族卑贱,年纪又小,人人都以为太子李铮是大梁最尊贵的储君——而他还没有随着大家一起产生这种幻觉,就亲眼看见了他的父皇死在乱军从中。
那天小太子在乱军中攥着四皇叔的手,心里还拿自己当个孩子,无遮无拦地用孩子的眼目睹了权力的真相。
对于大梁来说,是新皇登基,新时代与新政的起点。
对于深宫中的小太子来说,整个世界都好像变了天。
皇后生性懦弱,总是耳提面命地令他讨好四皇叔,因为他们孤儿寡母的小命从此以后就吊在他皇叔的良心和承诺上了,群臣谁也说不好他这个太子能当到什么时候,能在从小长大的宫里住到什么时候。
李铮以前很喜欢亲近皇叔李旻,然而那段时间他一度觉得面对四皇叔的时候压力很大。原来亲切博学的小皇叔摇身一变成了皇上,一时间连称呼都要跟着变动。每天,小太子硬着头皮听一知半解的政务,承受着周遭种种或考量或意味深长的目光,硬着头皮去给皇叔请安,再回到东宫硬着头皮听母亲喋喋不休的忧愁。
他的母亲始终不及吕妃,自己没有自己的主心骨,自己没有准主意,只会把压力往儿子身上转移,每天张口闭口空泛地要他“争气”。
可是具体让他争一口什么样的气,或是期望他将来能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又全无见解。
每个人少年时都有自己的迷茫和困境,好比顾昀的困境是零落各地的玄铁营,太始皇帝李旻的困境是可怕的乌尔骨和顾昀——而小太子李铮的困境就是他那未卜的前程。
但是顾昀身后是数万把割风刃与顾家高悬堂上的列祖列宗,长庚身边有一个始终注视他、牵引着他的小义父。
但是李铮的周遭却只充斥着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没有人给他指一条明路。
太始四年秋,一场霜降过后,李铮的母后在生前无尽的惶恐与忧心中溘然长逝,皇上着礼部按制厚葬。
十五岁的太子已经长出了少年模样,日复一日的沉默寡言。
停柩时,长庚屏退了左右,缓步走进来,轻轻按住准备起来行礼的李铮肩膀。李铮没有坚持。在他母后的督促下,他每天费尽心机揣度这位四皇叔的好恶,知道他并不喜欢别人私下多礼。
李铮:“皇上。”
长庚看了他一眼,那少年立刻讪讪地改口道:“皇叔。”
“节哀吧。”
长庚嘱咐了一声,礼数周全地拜祭了他没见过两面的皇嫂,刚刚直起腰,就听见旁边小太子用变声期有些吃力的嗓音说道:“臣无才无德,不堪大用,请皇叔废了臣的储君之位。”
长庚眉头一皱,抬起头来。
这便宜侄子的模样并不像他父亲那样端正威严,倒是有些过分清秀,那少年面色苍白,身形瘦削,眼角眉梢中带着一股经年不变的忧郁,看起来实在不像个贵重的凤子皇孙。
李铮说完那句话,好像把自己给吓着了一样,一脸惴惴,也不知怎么那么巧,没关严的灵堂外面倏地刮进一阵风,蒸汽宫灯下面的琐碎的装饰忽忽悠悠地响了几下,撞上了一边的灵位,灵位应声而倒,少年太子狠狠得激灵了一下。
长庚面色沉静地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扶起了灵位,冲诚惶诚恐地冲进来的内侍们摆摆手,转向侄子,问道:“我听太傅说你的书念得很好,为什么突然这么想?”
李铮低着头不敢说话。
长庚顿了顿,又道:“你小时候经常追着我问问题,我那会还给你编过草虫,怎么如今年纪大了,反而和四叔生分了?”
李铮无言以对,嗫嚅道:“君臣有别,臣……我……”
细想起来,李铮从前对小皇叔并无所求,只是单纯地喜欢他,这些年虽然仍住在宫里,却总觉得自己寄人篱下,仰人鼻息,面对着皇叔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掺着许多讨好与小心翼翼,反而早已经变了味道。
而李铮一看长庚的眼睛,就知道这位挽大厦于将倾的四皇叔心里明镜一样,什么都知道,只好越发地自惭形秽。
“废立储君乃是大事,”长庚不温不火地回道,“国有国法,并不是你我任性而为就能随意决定的。”
李铮脸涨红了,好像自己自作多情了。
长庚:“有些话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和我说,不如去找安定侯聊聊,他下个月要离京巡查四境军务,你要是有心,可以求他带你去看看。”
李铮一愣。
便听长庚笑道:“四叔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曾经满心迷茫,那年我跟当年奉命照看我的义父……就是安定侯大吵了一架,执意离家出走,随着了然大师与钟老将军走遍大梁,去了很多地方,见过众生奔波生计,也见过刁民匪类横行,人间生离死别悲欢离合看得多一些,有时候塞在你自己心头的那些就仿佛能变小一点。”
小太子再不懂事也知道拿着玄铁虎符的安定侯在朝中和军中是什么分量,他年幼不懂事的时候对那位传说中的英雄曾经十分好奇,死缠烂打地求过他写字帖,后来不敢了,他母后生前的时候把他严丝合缝地拘在宫里,不让他出门结交朝臣,生怕儿子哪里做得过火碍着新皇的眼,也就再也没有踏足过侯府。
“不用怕他,你小时候他很疼你的,还记得吗?”长庚提起顾昀,眼神不由自主地就变了,十分自然地含起一点温柔的笑意。
太子一时没反应过来:“顾……顾帅吗?”
长庚往灵堂外走去,太子愣了一下,连忙跟上,两侧内侍仿佛知道叔侄两个人要有话说,自动向两侧退开,年轻的新帝背着双手走在前面,毫不避讳地对李铮道:“我暂时没有属意其他的继承人,若干年后,会把皇位传给你,但那会是个不一样的江山,当你坐到这个位置的时候,可能会发现九五之尊也不能一言九鼎。整个朝堂、乃至于天下有自己的运行规则,头顶法度,君与臣,臣与民之间相互制约……甚至你可能会觉得自己像个尊贵的傀儡。”
这番话世人闻所未闻,李铮听得呆住了。
长庚偏头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李铮:“我……”
“现在不用回复我,”长庚笑了笑,伸手在少年的头上按了一下,“你可以先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好了再回来,如果实在不行,我可以想办法从宗室中过继其他子嗣,不用想太多。”
说完,长庚径自走了,他也就是匆匆来上坟点个卯,又要回宫外去住。
“皇……四叔,”李铮忽然叫住他,“为什么不想要自己的子嗣呢?”
“我到过一生归宿之地,生前身后再无遗憾,不必留什么血脉。”长庚顿了顿,瞥见李铮一脸懵懂,摇头笑道,“跟你说也不懂,长大就明白了。”
李铮:“……”
半个月以后,太始帝手腕高超地力排众议,准了太子随安定侯巡视四境之请,李铮跟着顾昀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从空中、水上、蒸汽铁轨上踏过了全境三山六水,而后仿佛上了瘾似的,时常找借口离京,一年中倒有半年不在宫里。
又三年后,李铮年满十八,自己到曾经的雁王府——如今的皇帝别庄跟长庚聊了一整宿,磨着长庚同意他带足侍卫,上了杜公子牵头的出海商队,前往海外更广阔的地方。
说是商队,其实随行了数十艘长短蛟随行,船上除牵头的杜公子等人外,还有一部分大梁水军精兵与以曹春花、了然等人为首的灵枢院高手护送,除贸易货物外还带了国书与谈判条约,纵横东西,徜徉四海,五年方归。
李铮回来以后自嘲,以自己愚钝平庸的资质,在李家数代中排不上号,然而肯定是野出去最远的一位。
太始十八年,顾昀交回玄铁虎符,挂印请辞,几个月以后,太子李铮从他一言九鼎的皇叔手里接过了皇位,废除年号,设立放之四海皆准的新历,将一众前辈磕绊摸索了十八年后平稳抬起来的新时代延续了下去。
至此,山河依旧,四海清平。
新番外一问道临渊
(一)
“小师傅!”
了然和尚抬起头,看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踉踉跄跄地向他跑来,她那小脸脏得花猫一样,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块面饼,认认真真地递给他道:“小师傅,我爷爷让我给你送来的,快吃。”
了然知道这可能是人家挤出来的口粮,自然不敢要,连忙推拒。可他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丁点大的乡下孩子又既看不懂手势和脸色,只会瞪着一双懵懂的圆眼睛,执意把面饼往他手里送。
面饼硬得堪称坚不可摧,活像玄铁打的,可是离得近了,依然能闻到一股粮食的香味。了然的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他如今也才十来岁,正是抽条长个子禁不住饿的年纪,剃了光头显然无助于辟谷,饿了这许多天,他早就眼前发黑,恨不能把腮帮子上的肉咬下来生吞。眼前的面饼于了然,仿佛是个天大的诱惑,他只能在心里拼命念经摒除杂念。
这时,地面传来可怕的震动,一队披甲执锐的人从远方跑来,周围原本神色麻木的百姓们顿时露出惶恐惊惧。
了然忙跳起来,将小女孩捞起来挡在身后。他紧张到了极致,周身的肌肉硬得发疼,但脸上还是装出了一副红尘槛外不问世事的模样。接着,了然将双手缓缓合十,顶着一后背冷汗,冲那些跑过来的暴徒稽首做礼。
身着铁甲的暴徒们果然停下来看了他一眼,为首的一人迟疑了片刻,不端不正地回了个礼,随即一招手,了然听见他含糊地说了一句:“这和尚一念经,我总觉得佛门面前那什么……不太吉利,今天就算了吧。”
说完,这伙人跟着头目稀稀拉拉地走了,等确定暴徒们真的不再回来,方才有劫后余生的人悄悄跑过来,给了然鞠躬道谢。
了然心神俱疲地挨个还礼,又把掉在地上的面饼捡起来,还给吓坏的小女孩,本想拿袖子给她擦擦眼泪,结果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的袍子脏得看不出底色来了,便又讪讪地放下手。
他把外袍脱下来,内外翻转后穿在身上。了然希望能尽可能地保住自己出尘的样貌,能唬住这些暴徒一时是一时——这是暴徒叛军与朝廷对峙的第十天,外有铁甲围城,城中补给岌岌可危,叛军里也是人心惶惶,这帮亡命徒心情压抑、无处排遣的时候,便要拿城中百姓戏耍开心。幸而本朝受佛教影响深远,再丧心病狂的人,见了出家人也多少还有些顾忌,了然虽不能说话,却长了一副好相貌,天生带着一股仙气,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用自己这点装样子的“仙气”尽可能的保护周围的人。
这一年,了然十四岁。
刚开春的时候,他那不知云游到了何方的师父突然回来,将他叫到身边聊了几句,然后神神叨叨地对自己这关门小弟子说道:“你小时候曾经问过为师,何为众生,现如今你也大了,那就自己去看看吧。”
护国寺中,僧人须得有了一定年龄和资历才能外出游历,了然是第一个以少年之身出门的,众僧人都说小师叔慧根独具。少年哑僧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四处流浪,一路化缘而行,他受过乞丐的朝拜,也因为模样俊俏险些被女匪捉走做童养相公,甚至被为富不仁的大户人家硬拉回家,要请他做法驱鬼。不过总而言之,虽然偶尔会遇上些意外情况,但他随身带着觉远大师的亲笔信和护国寺的文牒,一路所遇寺院驿站还是给了他这半大孩子很高的礼遇,基本算一路平安。
直到他倒霉催的赶上了这场匪祸。
闵州水军督察新官上任,非要点上三把邪火,第一把便拿境内紫流金走私下手,不料地头没踩明白,将前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官匪勾结那点破事都扯了出来,惹了事,还没本事收拾,这位新任督察一时不查,导致事态不断发酵,最后,闵州境内的亡命徒们干脆铤而走险,与东海一线倭寇勾结,组成了一支叛军,就地造了反。
海盗、倭寇与匪徒沆瀣一气,连占数城,到一个地方,就先杀地方官,然后强占老百姓的房子,劫掠人家的积蓄,再将百姓都驱赶到外面,集中看管,一旦跟朝廷军队硬碰硬,就把老百姓驱赶到阵前做人盾。
不幸云游到此地的了然成了人盾中的稀有品种——他是个光头的人盾。
匪徒作乱与民间起义不同,哪怕是暴民作乱,叛军也大多是苦出身,不到失去理智,不会故意做出太伤天害理的事,可是这伙私运紫流金出身的亡命徒却是不能以“人之常情”忖度的。
了然不知道自己被扣在城中多久了,他发愁地蹲下来,拍着哭得打嗝的小女孩,跟旁边的人借来一碗水,一边咽着口水,一边把干饼子泡软,掰着喂给那小孩吃。
女孩问道:“小师傅,来救我们的人什么时候才能来?”
了然眉梢一动,还没来得及打手势,就听见旁边有个汉子叹道:“救我们?唉,娃娃,别想啦,等死吧。”
元和皇帝重文轻武,脑子有病。自收复北蛮之后,他就以“有伤天和”为名,开始潜移默化地打压朝中武将,尤其安定侯顾慎与长公主夫妇先后辞世之后,那皇帝老儿更是离谱,竟雪藏了国之利器玄铁营,乃至于这几年朝中忠臣良将老得老、走得走,青黄不接。
暴乱刚开始,朝廷派来个酒囊饭袋当将军,一来就中了倭寇的埋伏,还激怒了盘踞在此处的匪首,此人唯一的用途,就是让叛军探明了朝中兵将虚实,以及给了他们拿老百姓当人盾的灵感。
朝廷这才知道事态失控,接着又派了新人来,这回更让人绝望——此时,在外围城的前锋将军姓顾,不管是个什么名门之后吧,反正人才十五岁,而且显然没长三头六臂,也看不出怎么天赋异禀,侥幸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人,都记得那少年将军看见一群衣衫褴褛的“人盾”时那近乎惊慌失措的目光。
他的目光泄露了自己的底细,这小将军不但是个孩子,恐怕还是个没见过血的孩子。
他一时惊慌后竟没能压住阵脚,被埋伏的群匪偷袭个正着,若不是刚好来了援兵,险些全军覆没,明显是个不能指望的。
了然暗自叹了口气,心里十分茫然,感觉自己就要死在这了。
(二)
在此时还是少年的一代高僧看来,眼下的境遇差不多就算“苦海无边”了,然而佛法至此,似乎并没有什么用,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尚且难保,更遑论要度谁。
了然百无聊赖地靠着墙根发了一会呆,忍不住想起自己在护国寺的日子。
他是护国寺前住持觉远大师一次游历途中捡回来的弃婴,出身不明,天生不能说话,注定了不能登科入仕,也难以习武从军,觉远大师觉得他与佛门有缘,就收做了关门弟子。
元和皇帝年间,日子最好过的,除了那些个世家公卿外,大概也就是僧人了。皇帝自己就笃信佛祖,朝野内外自然也一片上行下效,个个没事诵经念佛,逢年过节,夫人小姐们都排着队去寺庙里解囊上香……就连眼下这群亡命徒,虽说推小和尚出去当人盾毫不手软,却也不会当面作践他。
护国寺是百寺之首,寺中高僧往来宫禁,虽无实权,影响力却犹胜天子近臣。觉远大师收了了然这个弟子之后,就退隐了,将住持之位传给了大弟子了痴,自己常年云游在外。了然鲜少能见师父一面,平时都是师兄照顾他日常起居、给他开蒙讲经。
师兄年轻的时候,模样堪称英俊,只是常年面带忧郁、不苟言笑,嘴角眉心间总是有一道绷出来的褶皱,像是终生未曾开怀过一样。了痴师兄有时候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亲自擦拭佛像,或是一个人于香殿中打坐参悟,小和尚了然不明所以,只会笨拙地效仿。
了痴挑着大水桶去清理佛像,了然就抱着他玩沙子的小桶,跟着打一小桶清水,也爬到香案上给大佛爷擦脚。
了痴在青灯古佛下静坐,了然小和尚就抱着个蒲团与他比邻而坐,时常昏昏欲睡,不是栽倒在了痴师兄身上,就是从蒲团上一头摔下来,每每这时,了然就擦擦口水,迷迷糊糊地重新爬回去,盼着师兄领他回去睡觉。
了痴和尚沉默寡言,了然是想说也说不出来,这古怪的师兄弟相处起来一点也不热闹,默无声息,但又相依为命。了痴师兄会在他睡着了以后,把他抱回禅房,会在寒冬腊月里把他赶回去叫他穿棉衣,甚至会面无表情地给他擦鼻涕。了然就像只战战兢兢的小动物,不用特意召唤,总是充满依赖地围着师兄转,一步不敢稍离,拿师兄当他的主心骨。
不过孩子总会长大。
后来,了然从一个一只手就能拎起来的小光头,抽条成了日渐俊俏的少年,心也越来越野。他不再是师兄的小跟屁虫,也不再满足于每天在寺里日复一日的敲钟诵经,总是想去看看外面。每每有外来的僧人借宿护国寺,了然都要凑上去,如饥似渴地听人讲外面的见闻。
师兄说,出家之人当六根清净,总是心浮气躁可不行,了然日复一日地压抑着自己渴望入世的心,隐约觉得自己是不太清净的,和佛祖好像也不是那么有缘。好不容易得到了师父他老人家的首肯,了然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要逃离护国寺。临走的时候,了痴师兄替他打点行囊,一路将他送出城。
这十几年里,了痴如他父兄,他目送着了然走向寺外的万丈红尘,细碎地将他从头叮嘱到尾。
了然当时觉得他啰嗦,此时身如危卵,方才感觉到一腔惘然。他想:“要是师兄知道我现在在这,会担心我吗?”
天渐渐黑了,了然和几个了无生趣的“人盾”蜷缩在一起,一颗一颗地掐着佛珠,假装念经,其实心里十分悲观。他刚刚在上一个驿站给师兄写过书信报过平安,紧接着就变成了一枚光头盾,想必等他的信送回寺里,死讯也该一并抵达了。
到时候,师兄会给他念往生咒吗?
会哭吗?
还是四大皆空地祝他造登极乐?
了然想到这里,心里又生出一个更忧愁的念头:“我修行不认真,身上也没什么功德,倘若死了,够得上去极乐之地吗?”
一个和尚,不明不白地死在乱军之中,连皈依都不行,了然心里更加沉重,一时间,本着“尽人事听天命”的想法,他居然真就临时抱佛脚地念起经来。就在他在梵声中渐渐忘我、沉静下来的时候,身边突然传来脚步声,了然吓了一跳,猛地睁眼,只见三四个叛军从他身边经过,径直往后面的茅屋中走去。
茅屋是城中被扣留的百姓们拼凑起来给老弱妇孺们躲藏的。
了然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这些叛军要干什么,旁边一个汉子已经叫骂出声道:“这些狗娘……”
同伴飞快地按住了那汉子,死命捂上了他的嘴,堵住他的话。
了然呆了片刻,这才蓦地明白过来,一股少年热血裹挟着怒气直冲到他脑门。这时,其中一个暴徒却去而复返,他回到了然面前,避开少年僧人喷火似的目光,在自己怀里摸了摸,摸出一个冒着食物香气的油纸包,放在了然面前,低声道:“素油做的,师傅吃吧。”
说完,这暴徒又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双手合十,对着了然拜了拜,口中念道:“阿弥陀佛。”
然后他转身追上自己的同伴,大步走向畜生道。
了然紧紧地盯着油纸包里的小点心,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
一个罪大恶极的叛军暴徒,即将卑鄙地去向无辜的人发泄兽欲,路上却顺便拜了个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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