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页 又是一天了。 到了五月,葡萄已经一串一串地挂在架子上了。黑紫黑紫,蒙着一层白霜,在阳光下招摇又可爱。 我将成熟了的葡萄剪下来,一颗一颗洗净,放在陶罐里用杵捣碎,加入糖密封起来。 过了二十多天,打开陶罐,一股带着酒味的清香扑鼻而来。 我将几个陶罐一个个打开,将酒里的葡萄渣都滤掉,剩下一小坛红色的晶莹透亮的液体。这便是宇文泰钟爱的葡萄酒。 我捧着那小坛子喝了一口—— 那香醇的滋味自远而近地涌来,仿佛从远古而来,河流湍急,忽的排山倒海。 黑暗中各自彷徨的两个灵魂。 我装满一个酒囊,找来尉迟术:“你找一匹最快的马,将这个送去长安给丞相。” “夫人,这是……”他一脸不解。我们离开长安一年,我从未捎过东西回去,只言片语都没有过。 我轻轻一笑:“送去给他,他会喜欢的。” 尉迟术正要接过去,我拔开塞子,自己喝了一口,然后重新塞好给他:“告诉他,第一口是我喝的。” 他双手接过去,立刻回身去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葡萄酒芳醇的滋味还在口舌间徘徊。想象着他喝到这酒的样子,那于黑暗中各自彷徨的两个灵魂,在在这囊酒中,或可相逢。 我的泪竟然涌了出来。 过了几天,尉迟术匆匆前来,说:“夫人,茹茹来犯,已渡河至夏州。丞相已召诸军屯于沙苑备战。夫人可要回长安去?” 我问:“如今的皇后不是茹茹的公主吗?为何茹茹还要来犯?” 尉迟术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说:“属下听长安来的消息说,至尊有意接乙弗氏回宫,早已命她偷偷蓄。夫人日日居于此地,当很清楚这件事情。如今朝廷内外都说,茹茹此次出兵就是因为至尊要接乙弗氏回宫。” “怎么可能!”我失声说,“怎么可能为一个已经出家的女子而兵打仗呢?” 尉迟术迟疑了一下,说:“至尊也是这样说。可是至尊也说,既然招致这样的议论,他亦无面目见屯于沙苑备战的众将,所以……” “所以什么?”我想起乙弗氏的僧帽下那一头新长出的乌黑的头,心里生出不祥之感。 “至尊已派出中常侍曹宠,带着手敕前来这里,要乙弗氏自尽。” 我呆立住,不知该如何反应。半晌,跌跌撞撞跑进去,一头伏在乙弗氏跟前。 乙弗氏诧异:“你怎么了?” 我抬起头,死死忍住要汹涌而下的泪水:“师父,你快点走吧。离开这里吧。” 她安详一笑:“曹宠已经快到了吧?” 我目瞪口呆。她知道? 乙弗氏起身从身后的小柜子里取出一份帛书递给我。我接过一看,细密软薄的白帛上,是皇帝的手书密函,说不得已派了中常侍前来赐她自尽,要她挑一心腹侍婢替死,自己赶紧乔装离开,天涯亡命去。 我手捧着那帛书问:“那师父为什么还不走?” 屋子里暗暗的。窗格间透过的光打在她的脸上,恍惚不定。 她坐着,岿然不动,说:“若是因为我挑起了战端,这次能逃过,下次呢?总之我不死,郁久闾氏是不会罢休的。我不过这样的一条命,何必总给至尊添烦恼。不要再打仗了。” “师父不要这样说。如今诸军已经屯兵沙苑准备一战。我大魏怎能一而再容忍国母被人欺凌?” 她坦然一笑:“诸军?那里面有你孩子的父亲,也有别的孩子的父亲。何必为我一个,让那么多孩子失去父亲。” “师父……皇后……”我的泪忍不住奔涌。我伸手抓住她的脚,泪水滴在她的鞋面上。 宇文泰让她到如此境地,她却说宇文泰是一个父亲。 “皇后,我们对不起你……宇文泰对不起你……”我哀哀泣道。 亦是出身豪门身娇体贵的女子吧。多年恪守本分,她又妨害了谁? 乙弗氏微微一笑,低低说:“他并非为他自己。我不怪他。命该如此,我谁都不怪。” 我哀哀求她:“皇后,你还是走吧……主上也让你快走……将来或可再见啊。” 她说:“至尊是天下的至尊,也是我的夫君。夫妻间,又有什么是不能够相互成全的?” 我抬起头看她。她神态安详地端坐着,手中拈一串佛珠,慈目低垂,似一尊佛像。然而那乌黑的头从僧帽下露出来,尽是对尘世的留恋和渴望。 第(3/3)页